《一世最难醒风流》第一 二回「一世难」

2023-10-30 08:35:03 来源:搜狐

第一回 小书生读书豪饮 老奸臣闯席成仇

诗曰:

男儿少小教须严,

莫逞风流听自然。

白玉方为席上宝,

名花不向道旁妍。

行奸历历神书录,

戒色昭昭天榜传。

守得坚贞松柏志,

风霜凛冽不知寒。

这首诗,是名人所作。大概说,从来才子佳人配合,是千古风流美事。正不知这句话,自古到今,坏了多少士人女子。你看,端方的士人,贞洁的女子,千古仅见,却是为何?只因人家子弟,到十六七岁时节,诗文将就成篇,竟自恃有子建之才.人品略觉不俗,便自恃有潘安之貌。却不专读圣经贤传,兼喜看淫词艳曲,打动欲心。遇着妇女,便行奸卖俏,递眼传情,思量配合个佳人,做个风流才子,方为快心。弄出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来,以致德行大伤;功名不就,岂不可惜。人家女子,到七、八岁时,父母教他读《孝经》、《小学》、《烈女传》等书,指望他知书明礼,能写能算,日后主掌中〔馈〕,做个敬备四德的淑女。有一种聪明乖巧的女子,读了几年书,把针指女工倒抛在半边,喜欢去寻闲书观看。到十五六岁,情窦已开,妆台赓和,月下传吟,自道是个当今才女,见了俊俏书生,便动了怜香惜玉的念头,不管纲常伦理,做出风流事来,玷辱门风,反不如裙布钗荆万倍。那裙布钗荆,听凭父母配个贫夫俗子,他先看夫妻是前缘分定,苦乐自甘,倒有贞烈自许,做出惊天动地主持名教的事来。所以说才子佳人配合这句话,坏士人女子的脚根。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忠烈的才子,奇侠的佳人,使人猛醒风流中大有关系于伦理的故事。正是:

偶探青史吊千秋,

是是非非莫细求。

达者妄谈皆可喜,

闲来说梦亦消愁。

言关古道听偏倦,

语出齐东说恐休。

欲问闲情破岑寂,

此书堪与寓双眸。

话说宋朝庆元年间,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个公子,姓梅名干,表字傲雪。论其相貌,生得丰姿俊秀,宛如一个美人,然温中带厉,令人可亲而不狎。论其品行,激烈慷慨,好像个侠士,然刚柔相济,遇事能屈而又能伸。他平日最恨的是诗朋酒友,群居谈笑。所以巨卿富宦,稍或不端,便不相往来。即来亦闭门不纳,恐浼了他一般,犹如伯夷之清。却又作怪,若是遇着义侠之流,就是他出身卑贱,便结为知己,又如柳下惠之和。更有一节好处,财色二字,操守更严:德怨相加,报施不爽。他的父亲讳馥,表字挺庵,官居国子祭酒。为人忠烈,不趋权势。家园淡泊,惟有薄田百亩,城外茅舍一所。因夫人邢氏早亡,无人掌管,见公子年纪虽小,且自聪达,所以留主家事,梅挺庵在朝中。公子年已十六,尚未配亲,公子也不在心上,每日只是闭户读书。贴身伏侍的童子,叫徐魁。每夕唤他取一壶酒,执壶侍立,自己把书来做了下酒之物。读到君臣会合得意处,该奉贺一杯,徐魁斟上,饮了又读。读到奸臣弄权愤怒处,该罚一杯,徐魁斟上,饮了又读。徐魁见主人如此读书豪饮,便彻夜侍立,毫无倦怠。

一晚间,徐魁问道:“相公,书上都是古来臣事君的好歹,载来传与后世扬名遗姓。假如奴仆辈,在主人面上,有好有不好,也载着么?”公子道:“不好的不可说,好的尽有。国有君臣,家有主仆,一样的道理。当初有个李善,是为幼主掌家财的。还有个马义,因主人负冤,去击登闻鼓,蹈钉板,感动天庭,长夜不晓,冤始得白,后人传诵为未央天。总之,不论上下人等,做得个不朽之事,便是传名不朽的。”正是:

我望前人为古人,

后人又以我为古。

一夕,梅公子读到淮阴侯传,不觉抚几长叹道:“古之所谓豪杰,必有过人处。大凡不能下人,匹夫之志也。不能忍胯下之辱,焉得有汉将之荣。”徐魁执壶在旁,听见主人把韩信赞叹,说道:“相公,这节事小人听过说唱的几遍,最耳熟的,该贺三大杯。”公子道:“你且说怎么该吃三杯?”徐魁道:“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正是他过人处,该吃一杯。后来筑坛拜将,为汉王创莫大之业,又该吃一杯。以千金报漂母之思,难道不该一杯。”公子道:“说得好!”那徐魁便上酒。公子连饮而尽,道:“我今夜相对这样英雄,难道我默默里吃闷酒。”随口朗吟道:

汉代多英雄,

淮阴独绝伦。

刘项争逐鹿,

功成在一人。

嗟哉挎下时,

所以善屈伸。

衔恩报漂母,

千金何足论。

我亦志慷慨,

踪迹埋风尘。

朗诵一回,殊为得意。徐魁又斟上酒来道:“相公有诗,不可无酒,再饮一杯。”公子欣然.饮尽。徐魁道:“相公,处今之世,当怎样方为英雄作事?”梅公子浩叹道:“处今之世,所为甚难。外有强寇,内有奸雄,是盘根错节之日。总有才干,为了国不能顾家,尽了忠不能保身的。然做臣子的,宁可如此。若一味避祸,难道坐视朝廷大事不成?”徐魁道:“不知老爷近日如何,相公也该去探望探望。”梅公子道;“正是。做官的要忠,为了的要孝。老爷居此险地,我岂放心得下。”一时忧上心来,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面前。因此,拍案而叹,击落灯花,火已扑灭,和衣而睡,无情无绪,彷徨了一夜。次日早起,即将家事料理,托一家人掌管。收拾行李,备了马匹,徐魁跟随,一路进京去不题。

话说那时,寇盗侵逼,国势衰弱。又奸臣韩侂冑弄权,排斥正士,引用小人。是时朱文公为道学领袖,名重天下。韩侂冑谮之,请旨禁革。君子日退,小人日进,朝廷大权,一归韩,侂冑。所以梅挺庵在朝,落落寡合。只有一个吏部尚书赵汝愚,系武林人,为人忠义,耿介不污,与梅挺庵是同年,志同道合,极相契厚,政事之暇,便会以诗酒。赵汝愚有个连襟,姓冯,号乐天,官居刑部尚书,因见时事日非,辞职归林。梅公未免治酒饯行。隔日下了请帖,冯乐天约赵汝愚偕到梅挺庵处。挺庵迎见坐定,冯乐天道,“承年兄雅爱,实不敢当。只因老韩这厌物,也就是今日相邀,巴不得辞避他。所以小弟竟同敝襟丈,早来到此,年兄幸勿过费。”梅挺庵道:“在此者,只有我辈二三知己,此外竟无人矣。不期年兄又自高致,抚此时艰,殊深〔怅〕惋。”冯乐天道:“弟非避祸苟全。在弟苦无子嗣,只有一个小女,尚未出阁,弟又年迈力衰,何必久恋于此,以贻人笑。”赵汝愚道:“襟丈固是高见,弟非喜处此险地,一时去不得,奈何?”梅挺庵道:“年兄,小弟岂是爱这一顶乌纱帽,恋在此耶。但士各有志,叫小弟让此奸雄弄权,我竞默默而去,这是死也不甘心的。”正说话间,家人排上酒席,三人逊坐饮酒。梅挺庵嫌酒味不佳,唤家人再换来。只见有送书礼的传进,梅挺庵接看,有陶潜归隐画图一卷,名《五柳图》.又有《咏柳》诗二章:

闲闲十亩畏追攀,

好听枝头鸟语蛮。

陶令豁庄涵碧水,

杜陵草木映青山。

当窗瘦影云千顷,

对户柔枝月一湾。

西冷桃花浑似锦,

喜君婀娜伴春还。

二曰:

雪消日霁澹烟明,

乍醉还扶绾别情。

倚坞斜侵青望影,

傍楼低啭小莺声。

迷离雾笼坡公岸,

摇曳飓吹越国城。

可爱当年王孝伯,

丰姿恰与结同盟。

三人接来,大家赏玩了一回。冯公、赵公问:“这是谁人,有此高情雅致,吾辈不可及也,”梅挺庵道:“这是门外云水庵中一个老僧。这庵在柳堤中,此僧不事佛法,以诗酒为乐,故此小弟与之相友。但此僧不常劝小弟急流勇退,我那得就听他。”冯乐天道:“故此诗章有招隐之意。”正在赞赏,只见家人抬进一大坛酒来,说也是师父送与老爷。梅挺庵大喜道:“天下有这样凑趣的和尚,来得恰好。”一面吩咐打发回帖,一面就开坛暖酒。

三人畅饮,真正醇醪醽醁,好不得意。冯乐天道,“我三人就将咏柳为酒政何如?吟成一句,饮一大觥。随饮随吟,迟则加一大觥。”赵汝愚道;“襟丈就起句,小弟敢不效颦。”梅挺庵命童子斟酒,冯乐天一吸而尽。吟云:

春风披拂舞蛮腰,

梅挺庵又命童子斟酒赵老爷,赵汝愚亦一吸而尽。续云:

嫩绿微黄缀短条。

冯乐天道,“如今该主翁了。”童子斟上酒,梅挺庵将酒慢饮慢想,渐渐一杯酒将已饮尽,只不成句。赵公道:“年翁怎说?”梅挺庵道:“有了。”

未放柯枝萦榭阁,

才舒眉眼觑溪桥。

冯乐天道:“妙极,当再奉一杯。”梅挺庵道:及得二翁亲切丰韵。”赵汝愚道:“如今又该襟丈了童子才斟上酒。只见长班进报,韩老爷来了。原来就是奸臣韩侂冑,口心逢迎谄媚,已做到尚书之职。圣上得意,掌握朝政,一应官员,无不畏惧奉承。梅挺庵,赵汝愚;冯乐天三人,听见说他来,都不欢喜。梅挺庵便骂长班:“蠢才,晓得赵老爷,冯老爷在此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了。”长班禀道:“小的巳回出门拜客。韩老爷的长班说:治酒为冯爷饯行,才到冯爷衙里问来,说在此梅老爷处吃酒,韩老爷故此自来。又见两位老爷轿马:庄门首,一时回不得。”赵汝愚道:“真所谓:『乐事不由人事尽,好花偏有雨风摧。』”

只见又一人进禀:“韩老爷已到门,进厅来了。”梅挺庵免不得迎接,到得中堂,揖也不等作完,望着冯乐大道:“年兄好人,一般是饯行,为何就分厚薄,偏辞拒载,先在这里吃酒?”冯乐天道:“年兄侍奉天颜,朝政在握,谅无暇对饮,所以不敢趋命,实已心醉。”韩侂冑道:“实则没有闲暇,适间偷空出朝,要与年兄一叙,差人奉邀,晓得年兄在此,所以特来面邀。”梅挺庵道:“若年兄不弃,』请屈坐了,饮一『杯去。”于是序韩《电冑首席,坐下饮酒。赵汝愚对韩侂冑道:“年兄,今日圣上可有什么旨意?”韩侂冑道;“有几个保复一班道学的奏疏,都口坏了。”赵汝愚道:“这节事,年兄还该力赞圣上,崇正心诚意之学,怎可废斥。”韩侂冑道:“此辈胶柱鼓瑟,行不通的。大凡为臣的,须要体贴君心,上和下睦。我最怪那些沽名〔钓〕誉,自降为忠直,触君之怒,成君之过,到得大事临身,噬脐不及:受生前之祸,博死后之名,岂不可笑。”梅挺庵见话不投机,又不好辩驳,低头不语,暗自忿恨。赵汝愚耐不住,冷笑一声道:“岂不闻孟夫子云,『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人臣立朝事君,自当以道义匡君,献可替否。难道-一味逢迎取媚,把这些正人都赶出去,倒是好险小人欺君误国的好么?”骂得韩侂冑变起脸来道,“我且问你,目今席上,那一个是忠臣,那一个是奸臣?”梅挺庵、冯乐天两人,见说话抢白,心上着急,解劝道:“如此良晨美景,饮酒为乐,何苦把闲话争论。”各斟巨觞,送到面前。赵汝愚因心下不快,举杯一吸而尽,说道:“小弟多言,唐突受罚了。”韩能冑见赵汝愚不用推逊,竟先饮酒,也将来一吸而尽,道:“还是小弟做好臣的得罪忠臣,受罚无辞。就起身辞别而去。这是:

水火不合,

邪正不投。

一时口角,

恨在心头。

梅挺庵送出韩侂冑,复身进来,对赵汝愚道:“适间小弟不是惧他,故尔云云。但饮酒间,以口角贾衅,殊为无益。”赵汝愚道:“我拚得与他作个对罢了。”冯乐天道:“这样奸险小人,须要用心待他。”三人又嗟叹了一回,重新坐定,毕竟一团佳会,为此扫兴,遂尔散别。后来事情正多,正好看哩。

第二回 遭诬陷避祸全身 触权奸尽忠报国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劳神。似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取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背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右调《行香子》

话说梅挺庵为冯乐天饯行,不料韩侂冑闯来,与赵汝愚一番口角,竟成嫌隙。况朝中俱是韩侂冑冑一党,梅挺庵殊为落落难容,反不如冯乐天之见机而作。默默踌〔躇〕了一回,吟咏道:

进退浑无赖,

婆娑已迈年。

虽知麟阁贵,

翻觉鹿门贤。

胜友怀金谷,

新词鄙口川。

穷愁老杜甫,

合向浣花前。

才在吟咏,忽长班进禀道:“大相公到了。”梅挺庵甚喜,梅公子早巳到面前,即便跪下说道;“孩儿久违膝下,有失定省,乞爹爹恕孩儿不孝之罪。”梅公扶起坐了,把家中事体,叙了一回。梅公子问起朝政,梅挺庵叹道:“吾儿若说起朝政,真令人发指。”遂把韩庇冑怎样弄权,前日饮酒间与赵汝愚口角,说了一回。公子惟有痛恨而已。公子见案上一幅笺纸,墨迹未干,知是父亲新咏,把来读玩了一遍,知有羡慕林下之意。说道:“爹爹,目今兵寇蠭起,奸雄横肆,朝内并无人敢抗颜谏净。

正朝廷有事之秋,人臣岂可坐视。倘父亲解官隐去,止有赵年伯一人,孤立无助,国事渐不可知。”挺庵听说到此,不觉泫然泪下道:“外有强寇,内有奸雄,目击世变,宁忍坐视。但念汝茕茕孑立,上无叔伯可依,下无兄弟相助,年已长大,尚未授室,倘我早不见机,祸不旋踵,如之奈何?”公子道:“孩儿若得功名成就,何患无淑女配合,婚姻事有个定数,父亲何必挂心。若得锄除奸恶,振起朝纲,也不枉食禄皇家,克副为国为民之任。”挺庵点首道:“孩儿若具如此大志,吾即致身于君,死亦瞑目矣。”父子两人,在衙中说说话话。每日只闻得某官擢用,某官革黜,纷纷不一,大都俱是韩侂冑所为。进的是士人,退的是君子。

忽一日,长班进来禀道:“启老爷,赵老爷不知为甚事,奉旨革职.”梅公大惊道:“这是为什么事?”公子道:“毕竟是韩侂冑那奸贼。爹爹说饮酒间口角,他便怀恨,就弄计中伤了。”梅公点首道:“是也。”吩咐打轿,公子就着徐魁跟随去。一径到赵家门首,只见家人早巳搬运行李,就作起程的光景。梅公不胜骇异。家人进禀,赵汝愚出来迎接道:“正要过来奉别,不期年兄玉临,最妙的了。”遂携手同进后书房坐定。挺庵问道:“年兄为着甚事,促忙束装?小弟适才闻报,将信将疑,故此特来问候,不意果有此事。”赵汝愚道:“可恨那韩侂冑这奸贼,为前日在府上起的祸端,在圣上面前,诬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况倡引伪学,谋为不轨,宜〔革〕职罢去。”挺庵道;“年兄何不随即上一辩疏,表明真伪,岂可隐忍受此不白之冤。”赵汝愚道:“目今贼烽四起,权奸用亭,使弟朽骨得归故里,此乃恩旨万幸的了。纵使此番辩白,势必更生谤议,被其中伤,莫若顺受而去之为妙。但可惜好端端一个天下,断送于奸贼之手。”挺庵听说到此处,不觉发指冲冠,咬牙切齿道:“不过一言小隙,便诬陷大臣含冤而去,难道把社稷生民,坐视不理,听其倾复。罢!我梅馥今日誓与此贼做个死对头,势不两立的了。弟今晚回去,连夜修本,数尽权奸之恶,昭雪忠直之冤,将此贼碎尸万段以谢天下,方快吾心。”赵汝愚道:“我倒劝年兄,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年兄莫若明哲保身,何苦自投罗网。”挺庵把案一拍道:“忠良尽已迁徙,满朝俱是奸党,只有年兄与弟两人,今年兄罢去,弟若再杜门钳口,坐视不救,则平日之忠肝义胆何在?倘进微言,幸得感悟圣心,并年兄亦得起复,共襄国事,庶不负吾一点赤衷耳。”正议论间,赵家人进来禀道:“老爷行囊俱收拾停当。”赵汝愚一向做官清廉,住所并无资蓄,惟有残书数卷。只带小童一个,名唤文儿,老仆一人,名叫周成。旨意一下,巴不得脱离虎穴,故此收拾起身得快。正是:

笼鸡有食汤锅近,

野雀无粮天地宽。

却说赵汝愚就辞别起身。挺庵道:“仓卒中小弟未曾备得杯酒奉饯。”唤徐魁吩咐道:“你先到城外去,借一个空闲的庵舍,治酒等候,我同赵老爷就来了。”赵汝愚因平日为人不趋炎附势,朝中相契的少,此日或有假意来送行的,赵汝愚先吩咐家人,倘有大小官员来送行,俱婉言辞谢,不必通报。故此惟梅挺庵与赵汝愚二人,不乘马轿,携手同步出城外。徐魁接到一个庵内,名叫云水庵。酒肴早巳完备,二人逊位坐下。因此处耳目嘈杂,不便谈及正务,略把家常世事,闲叙了几句。二人互相酬酢,痛饮一回。天色将暮,赵汝愚起身辞谢道:“今日一别,未知何日再得相会,年兄凡事须要相时而动,不可急骤,恐取祸患。”再三叮咛,分手而别。有一首《长相思》的词,单道赵汝愚归去的意道:

青云志,山水情。

各人心事不相伦,

归帆江上轻。

子侯门,仆欢迎。

今朝闲暇抚瑶琴,

落得酒盈樽。

赵汝愚怡然就道,毫不介意。倒是梅挺庵,快快如有所失,直待回首望不见赵汝愚,然后一路忿恨归家。梅公子迎着道:“父亲为何这晚回来?”挺庵将罢去情由,送别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梅公子道:“父亲主意若何?挺庵道:“我今连夜修本,誓与此贼,势不两立。”梅公子道;“父亲且须斟酌,赵年伯已去,孤掌难鸣。倘此本一上,触怒奸恶,矫命贾祸,有谁救援?”挺庵拍案说道;“人臣为国为民,当临难不苟,若望人救援,非所〔谓〕社稷之臣也。况人生在世,总有一死,但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死得其义,宁敢遑顾身家。吾此一举,七尺之躯,听命于天矣。主意已决,不必再计。”遂进书房,灯下缮写停当。正是:

一字一泪词意切,

望得君王悔悟心。

父子二人,互相捧诵,赞叹不已道:“本内忠奸洞晰,词意恳切,自然感格圣心,中兴之兆,全在此一举矣。”时听漏下三鼓,入朝尚早。梅公子身子困倦,和衣睡倒榻上。挺庵又将细细检阅一番,亦觉精神疲顿,隐几假寐。但见一人,金幞红袍,对梅挺庵道:“兄的忠心为国,真可钦敬,但恐无补于国家,当以愚父子为前鉴。”挺庵方要问个详细,被梅公子喊叫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挺庵将梦中事述与公子听了。因问你又为何喊叫。公子道:“好奇怪,孩儿刚朦胧睡去,只见四、五个红袍官长,两眼泪流,对孩儿若有话说,一时惧怕惊醒。据孩儿看来,这必是梅氏祖宗。上此奏牍,恐非吉兆。”挺庵望空拜祷。大哭道:“岳武穆,岳武穆,吾不敢效你之精忠,然梅馥亦不是畏死的。倘忠灵不爽,使奸恶伏辜,朝纲复振,则吾之一死,比生岂不胜过万倍。”又拜道:“祖宗、祖宗,馥虽未尝建功立业,光耀祖宗,今保佑上此一本,感格天心,乃见祖宗阴灵所护。”拜一回,口中祈祷一回,不觉五更三点时分,即忙端笏入朝,指望面圣痛谏一番。谁知事不由人,正值天子有疾,不视朝。只得将本付与接本官送进,归来候旨不题。正是:

咫尺龙颜隔九重,

良言何得达天聪。

可怜空抱扶危志,

留得忠名千古风。

却说那接本官,被韩侂冑一向嘱咐,倘有关系的奏章,俱按捺不上。那官巴不得奉承他,不拘什么奏章,俱要开看。此日将梅挺庵本揭开一看,大惊道:“此事非同小可,险些儿被圣上见了,大为利害,自当捺起,图个安静。倘韩大人看见,怎肯干休。这是梅老儿自来惹祸,我落得将去讨好。”正在喃喃自言自语,韩f定冑恰好撞来问道:“你在这里独自一个说些什么?这奏章是谁的?”那接本官,满面堆笑,鞠躬将本递上道:“大人洪福齐天,不然几乎弄出事来。”韩侂冑揭开看道:

国子祭酒臣梅馥谨奏。为黜奸远佞,进贤礼士,以固社稷,以振纪纲事:臣度今之急务,在于外靖强,寇,内抑权奸。然其间有先后之分,轻重之势,贵于,端本清源,正心术以得其要耳。古来隆盛之世,都口吁啡垂裳而理者,未有君子远黜,小人秉政而期获文明之治也。故欲靖外之强寇,必先制内之权奸,欲制内之权奸,必重用迁外之忠良。忠良进而权奸不得肆其欲,权奸制而忠良得以展其谋。则恢复之功,易如反掌,而隆盛之风,何难再见于今日也。臣所谓权奸,莫过于韩侂冑。排斥正士,引用邪党,侮弄朝政,荼毒土民,罪恶滔天,不能殚述。如朱熹等阐发正心诚意之学,实万世治平之纲领,诬以伪学革黜,吏部尚书赵汝愚,勋劳着社稷,精忠贯天地,卒受黯伤而去。诬陷忠良共计一百十五员。边寇猖獗,奏牍如山,俱蛊蔽而不上达。内无敢谏之士,外无勇死之兵。将见朝纲日替,而国势渐不可知矣。此臣之痛哭流涕,不忍言而又不敢不言者也。仰祈圣鉴,俯察愚衷。请速诛韩促冑,以快人心,召升赵汝愚,以广贤路。道学尊而教化立,主术端而臣下服。愿陛下上畏天命之不易,追念二帝之徂艰,当朝儆夕惕,而励精图治者也。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臣冒死谨奏,俯伏待罪之至。

看罢,大怒道:“梅馥这老狗,我姑容你在朝,不来计较你,你倒来捋虎须,我且先下手为强。”假御笔批了“冒忠欺君,诬害大臣”的罪,立时处斩。看官听说,难道杀一个大臣,竟不通知圣上就是这般容易。不知韩,侂冑当日陷害了无数忠良,不单是梅挺庵一人。要知奸臣弄权,蛊惑天子,无所不为。秦桧十二金牌,不过敢于矫诏,忍心害理,毫无忌惮,朝廷便断送他手里,这是闲话。

且说假圣旨一下,那些校尉,如狼如虎,蜂拥奉法,那个敢说圣旨是真是假。梅挺庵看了旨意,面不改色。公子大哭道:“孩儿真千古不孝之罪人!昔日父亲欲休官隐去,被孩儿劝阻,谁知今日受此奇冤惨祸。”挺庵道:“陷亲不义,谓之不孝。今使为父的做一个忘身报国的忠臣,此乃千古大孝的榜样。事巳如此,不必悲痛。”附耳说道:“奸险不测,恐移祸于汝。况你初到这里,外人并未识面,速速收拾行李,归家发愤读书,异日继我之志,倘得膂力皇家,那时复仇除恶,岂不是忠孝两尽。”不待校尉催促,拂袖而去。到法场.上,看的人人发指,闻的个个堕泪。临刑仰天大骂奸贼韩侂冑数声,真个气冲牛斗,精贯日月,望北遥望,口占一绝云:

一死何足惜,

奸雄恨不除。

忠魂终未已,

日日绕丹墀。

天下显隐土宦,俱钦敬他的忠心贯日。许多吊赠诗词,不能悉载。在下曾记得一,二云:

义气凌千古,

忠心拜九重。

片言期悟主,

一死恨奸雄。

落日悲邻笛,秋风咽断鸿。

西台月暗冷,

血泪染苍穹。

又云,

江山如旧故人非,

一点丹心付夕晖。

漠漠层云愁不散,

茫茫四海恨重围。

风尘久失烟霞侣,

涕泪空沾薜荔衣。

掩映庵扉几枝柳,

数声哀切暮鸦归。

梅公子看见父亲受刑惨死,好不悲痛,哭得苑而复廷。恐奸恶移祸,只得依父命,吩咐徐魁:“你在此将老爷尸首买棺盛殓,暂寄寺院,料理定妥回来,我先收拾行李潜往去也。”梅公子星夜回去。这里徐魁买一具上好棺木,盛殓了,就借前日送别赵汝愚的云水庵内停寄。又备了一桌菜蔬祭奠。大哭,哭得庵中僧人,都流泪起来。徐魁安顿停当,然后回家。真个:

哭到伤心处,

旁人也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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