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忏悔录「写过忏悔录的作家」

“素病危，速来！”这是一封电报；“原谅我，请允许我忏悔……”这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与电报并列在写字台上。信中歪歪斜斜的字迹，电报上草写的号码，像一群游在激流中的蝌蚪，在他眼前晃动。桌子上小小的烟灰缸里已丢进了七颗烟头，他又伸手抽出第八颗烟，点燃……

床上是睡熟了的妻子和女儿……

素是他同学六年的学友，那年，高考志愿书刚填写完毕，他接到了她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称赞他忠厚老实、聪明、英俊……他敏感到了这个被全班誉为“文姬”式的才女在信中透露的非同一般的情意。后来，她约他花前月下，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她扑进他的怀抱，喃喃地告诉他：“我爱你……”他被爱的烈火包围着，只觉得怀抱里是一团柔软烫人的花絮，他不敢用力，唯恐将怀中花絮揉皱。恍惚中，他只听到一句亲昵的耳语：“你真傻，真傻。”他陶醉了，为这样一个俊美而又有才学的少女的爱情。

很快，他们卷入了一场风暴，老实忠厚的他不愿意参加批斗老师的行列，不忍心看辛辛苦苦教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师站凳子、剃光头的惨象，他回避了，回到了自己深山的家乡。她曾到家里来找过他，让他回校参加战斗，言辞激烈地批评他“胆小鬼”“保皇派”，最后，她流着眼泪哀求他：“别人在说你丧失革命意志，我不愿意听，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爱情，求求你……”最后，她失望地走了，流着眼泪……

再后来，他接到她一封绝交信，收到信的第二天，他赶着生产队的马车，到县粮库拉“返销粮”。正好是雨后，在粮局门口，满身泥巴的他碰到了亭亭玉立的素，素的身边还有一位衣冠楚楚的英俊青年，正亲昵地紧靠在她的身边。他很坦然，自觉得象保尔路遇冬妮娅，昂着头将马车赶进了粮局大院……不久,就听到了她结婚的消息,男的就是那位漂亮的男青年,军宣队一位政委的儿子，婚后，她很快被安排到地区报社工作，从深山里飞到了大城市。

他也结婚了，在她走后不久。妻子是一位小学毕业、朴实、忠厚、相貌平平的农村姑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七十年代的山区农村照样讲究老一代的宗法思想。这个婚姻无所谓爱情，是道义和责任的结合。

又一次偶然的机遇，七七年，他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普通的山村老杠成了堂堂正正大学生。师院在地区所在地X市，毕业前夕听同乡的同学谈及素的情况“她婚后不久，患了胸膜炎，医生说是抑郁所致。他们夫妻不太和睦，经常吵架，一次她丈夫烧了她保存的一位男同学的照片，她不吃不喝躺了三天，现在胸膜炎复发，做了大手术，听说她一出院，两口子就要办离婚手续了。”同乡同学约他到医院看素，他没去，只凑了一份份子，但是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后来听说素真的离婚了，但也从此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因为他也回到家乡的山城教书了。对于素，他也从未想过去打听她的消息，过去的一切都淡漠了。

素病危时，他接到了这封电报，三百多里地，两个毕业班的语文课，无法与妻子说明的苦衷，还有被时间冲淡了的情感与重勾回忆的稍稍的不快……他终于没去。现在三天过去了，他接到了医院转来的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上面是歪歪斜斜的一行字：“原谅我，请允许我忏悔……”这不是素秀丽的字体！他烦躁地熄灭第八颗烟，他仿佛看到素在病床上挣扎着写下这一行字的惨景，他眼前晃动着一个苍白而秀美的面孔，一双充满痛苦与渴望的眼睛……他紧紧抓着信和电报，扑向窗口。窗外是朦胧的月光和斑驳的树影，空旷而又寂静。一股热呼呼的激流正从眼睛里溢出来，“原谅我……”他对着空旷的山野吐出了这低沉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