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娟绘画中的本性
卢梭作品
肖娟与佛颇有缘,时常前往寺院烧香拜佛。在我读到的她对拜佛经历的描述文字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路烧香拜佛,每进一处寺院,我们都是双手合十、虔诚跪地,并不敢交流和观看!只是进了肉身宝殿,我仔细的看了佛的肉身,但也并不敢拍照,心中战战兢兢!”“战战兢兢”显示了肖娟的虔诚和对佛的敬意。弘一法师在《敬三宝》的讲演中曾言:“凡大殿及供佛之室中,皆不宜踞坐笑谈,如对于国王大臣乃至宾客之前,尚应恭敬,慎护威仪,何况对佛像耶?”肖娟对佛的虔敬,让我相信她做其它的事情也会是充满诚意的。
佛学中与视觉关系甚密的说法是“五眼”,它分为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人类属于肉眼,由于肉眼的限制,人所看到的世界只是局部的。但人往往会坚持说:我所看到的是完整的世界,它确切而又真实。尤其是现今的人,看到的多是虚妄的眼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所以缺乏对其它境界的认识,日后的痛苦由此而生。肖娟不仅画出她眼前所看到的现实世界,更多的是画她想象中的或记忆里的图像。她的画面往往前景是广袤无垠的翠绿色草原,在大片的绿色中,隐隐约约浮现出动物的形体以及人的头部。
肖娟作品之一
首次看肖娟的画,并不能十分轻易地辨认出她绘画的主题,但她也没有在画面中安排玄秘的符号,她的画更多的是对幻想世界的向往。也就是说,在她的绘画里,感觉是大于图式的,即对灵感的重视大于对规则的尊崇,基本上属于非理性的范畴,超现实的成分很重。20世纪初的超现实主义绘画崇尚自然,反对人类强加于自然之上的一切公式,甚至宣称要摧毁人类理性主义骗人的把戏。理性主义的过度,确实使自然世界苦不堪言。肖娟感受到自然以及动物的痛苦,将它们表现在绘画里。
在肖娟描绘的动物中,有狮子、斑马、豹子、猩猩、鸟类等,其中豹子出现的频率较高。豹子也是传统艺术十分热衷的表现对象,吸引肖娟去再度描绘它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豹子身上漂亮的斑点花纹。阳光透过树丛晒在它身上的斑斑点点,跟它的皮毛极为相像,能很好地与自然融为一体。肖娟通过对豹子身上斑点的表现,与象征自然的丛林从视觉上衔接起来,形成交织的关系,图像因此显得更加灵活,充满变数。可见,肖娟的绘画并不只是大脑对记忆图像的简单恢复,而是对记忆图像的再创。
自17世纪以来,笛卡尔、莱布尼茨、休谟等哲学家把图像视为物体的直观显现、视为外在的内容、视为世界的反映。但在20世纪初期,柏格森对图像的看法发生革命性的转变。柏格森强调图像的运动感,他认为图像不再是内容,而是艺术家创造艺术或人类进行精神活动时具有活力的时刻,它是面向当下的建构,这就意味着过去的图像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放在今天的绘画里面。所以在肖娟的绘画中可以看到,过去的图像已经嬗变为当今的图像。简而言之,图像在记忆状态中是没有生命的,但在当前状态下,图像虽然显得模糊,但充满活力,它不再表现为内容,而是转变为运动。进一步说,肖娟的图像本身即观念,即思想,而不再表现为主客二元——图像仅仅是思维的对象。也许在肖娟的绘画中,观念尚未饱满,图像已经达到其可能性,或者观念已经饱满,图像尚未充分展开。
肖娟作品之二
所以在肖娟的绘画中,图像本身是值得重视的,但在20世纪初的超现实主义画家看来,他们绘画的目标是对潜意识的探索、是对新世界的挖掘,有时候艺术本身的价值并不重要,图像只不过是超现实主义者达到他们目标的手段而已,他们甚至怀疑是不是有“超现实主义绘画”这种东西实际存在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超现实主义者是反图像、反艺术的。但肖娟并没有反图像、反艺术,在她的作品中,思维与图像处于水乳交融的状态。佛学主张,“分别”就是错误,世间万物浑然一体才是本性,因为“分别”的观念是从微不足道的“自我”发展而来的。“自我”最早由人的感觉器官形成,人刚生下来的时候,口、眼、耳、鼻等器官已经认定“自我”是和外在世界分离开来的肉身,它是与外在世界相对立的意识。人为了实现“自我”,力求满足自己,于是同他人、同世界发生利益冲突,彼此隔离的感觉日渐增强。其实不仅是人,包括动物,都在向外索取。而在佛家看来,这都是错误,都是丧失了本性。
肖娟的画以及她所面临的社会思想状况,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的原始主义画家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的作品。卢梭的画同样描绘植物的细部、树叶、动物,他画的丛林除了具有美丽、遥远等特质,也充满奇异和恐怖的气息,不合时令的动物时常从下层树丛里向外窥视,在茂盛的树叶间,不仅有虎视眈眈的雄狮、强壮的美洲野牛,还有惨淡冷漠的月亮、皮肤黝黑的长笛手。但肖娟画的植物、草原、丛林却没有太多恐怖的色彩,以她所画的豹子为例:豹子在现实世界里通常会利用它的花纹埋伏在树叶间伺机袭击猎物,但肖娟并不想画出豹子埋伏在树叶间的危险,而是描绘豹子在树林间的日常生活,所以她画面中的豹子并没有向画外观众冲击过来的意思。肖娟展示的是她对动物的善意,地球植被的减少,使豹子等动物丧失生存的空间,它们的生活由于栖息地不断被人类吞噬而不再快乐。相比之下,卢梭则更喜欢画面本身的异国情调,他艺术生涯中最后的高峰是丛林景色系列绘画,但他从来没有去过丛林,图像的来源是巴黎动物园和植物园里的植物和动物,卢梭把它们转变成具有异国风情的热带景色。
卢梭画面新鲜直率的感觉、未经训练的视觉想象,得益于他的非专业出生,他在1885年从巴黎市政当局的海关税务站退职的时候,连业余画家都算不上。后来的批评家为他打抱不平:很少有艺术家生前像税务员这样受人嘲弄的。但卢梭能够以同等程度的冷静去面对讽刺甚至侮辱,并且乐观地在嘲讽和侮辱中发现:即使用心险恶的人也不能忽略他的作品。肖娟显然没有类似于卢梭的困扰,肖娟接受的是南京艺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两所专业艺术院校的教育,但专业的训练并没有使肖娟丧失绘画的天真,也没有丧失内心的纯净,这是颇为不易的事。肖娟与卢梭的差异不仅在于她对专业训练可能造成的障碍进行了有效的克服,更在于她思想来源的不同。卢梭生活在工业革命的重镇,他要寻求牧歌式的田园生活,肖娟则更多的是基于个人的天性、生活经历以及传统的佛学思想。
佛学对众生的关怀是无差别的。有时肖娟也将猩猩的头像与人类的头像并列画在同一张画上。猩猩被认为是社会的隐居者,它们在丛林间建立的生活模式接近人类早期的生活,《礼记·曲礼》云:“猩猩能言”,但人类同时也是猩猩的掠食者和竞争者,《吕氏春秋·本味》云:“肉之美者,猩猩之唇”。弘一法师认为“真发菩提心的,必须彻悟法性平等,决不见我与众生有什么差别,如是才能够真实和菩提心相应。”佛学也告诫说:昔日杀牛、羊、猪、鸡、鸭、鱼等之人,下世将变为牛、羊、猪、鸡、鸭、鱼等,昔日被杀之牛、羊、猪、鸡、鸭、鱼等,下世也可能变为人,返回人世杀人。此因果报应论虽不可尽信,但若能减轻人类的残忍之心,无疑是好事。
对于普通人来说,慈悲是极好的个人训练,它的目的在于减少并消除人的一切痛苦的根源,也就是“自我”的错误观念,“自我”是最根深蒂固的“执着”,如佛陀所说:“执着”覆盖佛性。佛家的一切思想就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明心见性。肖娟基于本性的绘画无疑会使绘画摆脱庸常的目的,在她修养自己和本性契合的过程中,本性的各种善的品质会日渐挥发出来,对其绘画的发展自然颇为有益。我曾很佩服梁漱溟,只因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一句话:如果能够对我的根本的思想——就是对佛家和儒家多了解,比什么都好,比了解我的过去的一些事情都重要。此语与肖娟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