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抽象——谈抽象水墨文人画
抽象水墨作品
甲:你曾多次提及抽象水墨文人画,我们知道唐代王维为传统文人画之初始者,文人画这一提法源自北宋,历经元、明、清,尤其在明清时段,文人画更为昌盛。文人画就是传统中国画的主体,南宋后几乎一统天下达八百年之久。传统画的创新,主要内容就是文人画的创新。而你所说的抽象水墨文人画,又是怎样一种概念?
乙:这只是长期从事水墨实验走过来的一点感悟。抽象水墨文人画这一概念有人提及过,早在2002年,范迪安先生为我的水墨画集写的前言中,就曾说过这些作品“是一种以抽象形式为表现语言的文人画”,类似的说法也曾多次散见在自己与朋友们的交谈中。当代抽象水墨是在西方现当代艺术冲击下,在改革开放大潮及东方特定语境下产生的。宽泛的说,许多带有东方意象精神的非反映论非客观再现性抽象水墨实验作品,都可归入抽象水墨文人画的范畴。
甲:今天的文人与传统文人 ,无论从学养、境界诸方面,不可同日而语。传统文化的传承在当代有“断档”现象,许多当代文化人缺失的正是传统意义上较高层次的文化,有些“文化人”可以说是无文化,说“文人”是否确切?
乙:任何时代有一定的较高知识文化水准的人都可称文人。传统文化传承“断档”现象的产生是时代造成的,许多“缺失者”也是“受害者”。事物的发展总是复杂而微妙,今天的文化人缺少“八股时代”传统文人自然而成的深厚国学根底及心沉气静的心境,但古人在数、理、化及自然科学方面的所知与今人也是无法相比,时代不同知识结构大有不同。当然,应该客观面对当代文人在高深的传统学养上的浅薄与缺失现象,“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甲:蒙德里安、波洛克一大批西方现代艺术家,已将抽象艺术的形式语言尽情演绎,抽象水墨尽管材料、手法有所不同,仍属抽象艺术,从艺术史的角度,仍然是在形式上作文章,本质上是一种重复。后来赵无极、朱德群的抽象艺术所以在西方有所起色,是因为带有东方的气韵与精神,这条路他们也已走过。现在要搞抽象水墨文人画,这条路不是依然在形式主义的圈子里转吗?
乙:是的,西方艺术史有它特定的强势话语权。在强调西方艺术史价值观时,不要忘记还有一部东方艺术史,如果我们一味按照西方艺术史发展时序的眼光来统筹整个艺术世界,我们东方的架上艺术就无路可走。
抽象水墨得益于西方现代与当代艺术的冲击而摧生,它与西方抽象艺术当然不在同一个起跑点上。一方面它要借鉴西方现当代艺术,另一方面更需要循着东方艺术的发展脉络向前行,因为它必究源自东方水墨的发展渊源、精神及材料。客观现实是,作为水墨材质的中国画,至今基本上还停留在传统或大一统的反映论大框架内,当一小部分画家向现当代方向在本体语言变革的一步还未完全跨出,就被以西方为中心的“抽象艺术已过时”论调阻挡与卡壳,这对东方当代水墨的发展也是一种不客观与不公平,因为东方抽象水墨从创作理念、精神及材质与西方抽象艺术是有较大差距,何况当代水墨一条长长的应有所变的路还未完全展开实验,这是其一;其二,格林伯格界定形式是西方抽象艺术主要特征,并明确认定 “形式具有独立于表现内容而传达情感的威力”,因此,西方抽象艺术在历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辉煌后步入衰微,人们认为是陷入形式主义泥潭的后果,这一观点我并不反对。不过求其“形式”不必“主义”,没有不落的太阳,西方抽象艺术必竟辉煌后衰微,而东方抽象水墨的形式探索之路才刚刚开始,一个古老的传统艺术,在这个艺术多元的时代,也是极需要有一个当代性的探索、变革、实验过程;其三,抽象水墨文人画不同的是,尽管也重形式,但由于更偏重于文人性质的“心象”、“心源”、“意境”、“品味”、“禅意”、“笔情墨趣”等诸多东方文化元素,一句话,意象的抽象就是抽象水墨文人画。因此它的抽象形式特征与西方抽象艺术就有内在的不同,并会有所超越。有鉴于此,当代抽象水墨文人画未必不是一条路。
甲:因为有了抽象、水墨、文人画这三方面实质性内涵的组合,才有了对西方现代、东方传统及所涉材质进行综合性探讨与研究的内容。但是对抽象水墨文人画我们的认识还是比较模糊。何为意象的抽象?抽象水墨与抽象水墨文人画有什么不同?水墨为什么要走到抽象水墨文人画这一步?能否具体一点谈谈有关抽象水墨文人画的继承、创作方面的问题?
乙:从抽象水墨到抽象水墨文人画,本质上没有大变,都是抽象艺术。但抽象水墨主要倾向于直接借鉴西方现代艺术资源,其中更多的是体现在理性的抽象构成分析及视觉张力诸方面。而以抽象艺术理念,向东方人文精神及语境跨步,就走向了抽象水墨文人画,它应该是属于抽象水墨中一种更加明确的东方艺术形态。走到这一步并非人为设置,而是自然生发,就象西方抽象油画与古典油画相对应一样,抽象水墨客观上也存在着这样一个与传统文人画相对应的“发展空间”,尽管这是个有限的“发展空间”,但确实存在。
何为意象的抽象?按词条中的解释,意象“就是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结合,也就是融入作者思想感情的‘物象’”。传统“意象”文人画,从古至今山水花鸟人物已得到极高水平的发展,但我们所理解的传统“意象”艺术,本质上还是东方“物象”的“写实”艺术。进入当代后,受西方现当代艺术的启发,我们逐步认识到“意象”有写实的“物象”的一面,就会存在着非写实“物象”的“抽象”一面,这种“抽象”更多的是偏向一种东方语境的“心象”。从传统意象的寓“意”之“物象”转至当代的寓“意”之“抽象”,这就是意象的抽象,也就是当下名之为抽象水墨文人画。因此以当代抽象艺术理念与语境去“颠覆”传统“意象”中的“物象”写实形式,就走到“意象”的“抽象”形式这一面。尽管是一种“滞后”性的“图变”,仍然有其产生及存在的客观性与必然性。画界前辈们没有走过,但并不是说后人就不能走及不能去尝试,艺术实验说明,这一有难度的不大的空间,同样可以演绎出自己的精彩来,因为艺术在精神本质上是自由多样及无限定性的。
抽象水墨文人画,除了背弃“观物取象”、“立象尽意”等意象写实手法,确立彻底背离“写实”的“物象”,从而进入当代抽象形式语言这一原则外,它的内涵有许多是吸取来自传统文人画内在的“意象”精神指向。如“逸品”论,五代黄休复将逸品放在神、妙、能诸品之上,并说“画之逸格,最难其俦”。
“从对逸品的一般的界说来讲,张怀瓘曰‘不拘常法’,黄休复曰‘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苏辙曰‘纵横放肆,出于法度之外’,其共通点在于对既有之‘法’的突破,要求挣脱既有成法的约束,而进行艺术上的自由探索,这也是文人画理论中最闪光的一面。”(张建军博士:文人画观念探源)。现代学者徐复观认为逸格包含有简、变、活、奇诸因素,还有超逸、放逸、高逸、清逸的多种情态,并认为“拔俗拔得最高,升华升得最高时的形相,即是逸的形相。严格地说,逸是神的最高的表现。”诗书画造诣很深的陈衡恪对文人画的研究也有其独到见解,他在论文人画之价值的有关著述中,对文人画之本质进行阐述后,总结出近代颇有影响的有关文人画创作的四要素,即“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涉足古今有关文人画的言论,就会深切感受到文而化之的传统中国文人画于世界画坛的独特性与独立性,其中许多闪光的东西,完全可以转而化之,成为我们有所借鉴的宝贵精神资源,切入到当下的人文语境中来。
文人情境,抽象水墨理念,越过笔墨造型的羁绊,直接以某种性情的灵感性的有意味的即兴、偶发或苦心经营等的“墨相”、“线象”或“水、墨、线、色交融象”等作为体验的主体,有“意”而舍“物象”,有“境”而无“形”,从而“超以象外”,“聊写胸中逸气”,抑、忧、孤、愤、喜、乐等诸种心境,无限情怀,忽隐忽显,忽开忽合,忽“解衣磅礴”,忽“静思悟对”,忽“清音有韵”、忽“俯仰自得”等,无论是极简之中的淡泊,还是极繁之中的浑厚,是潜意识中的流动还是显意识中的发泄,是情感的真实还是节律之美的追求,一切任由发挥,最终由“心源”语境达至“畅神”、“澄怀”“融灵”等美学境界。最终作品呈现的节奏、律动、简繁疏密、无序中的有序、浓淡枯涩中的苍茫、“骨韵”中的书写性力度、“运色”的自然、整体情感的“诗性”及现代感等,一切皆有自由“心智”的劳作而为之;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吸取西方抽象艺术实验手法,尝试多种形式,写、泼、拓、洒等,尽其所需,道法自然,力戒甜、俗、媚、浊、簿、痞等不适之“病”气,不断发现与捕捉艺术中新的“灵动”,从而不断激起新的创作激情与欲望,乐、苦、痴、累、忧、烦等多种情致尽在其中。可以说从形式到技巧,一种意境的创造与别树一帜,唯有不懈的惨淡经营才会达至。失败是常事,有时好作品的产生甚至是“可遇而不可求”。有朋友说,水墨画“最易者抽象,最难者也是抽象”。就是说抽象水墨唬人最易,不过,要画出真正的好作品,确实是要下很大的功夫。画家的想法与眼光也在不断提升,作为心灵的视觉产物,作品首先自己要通得过并自我欣赏才行,否则将观众当傻子自己倒成了真傻子。总之,将东方文人“心象”语言与意境融入抽象水墨实验,不论是着意而为还是浅水初试,相信会有人坚持走下去。
甲:通过交谈,使我们得以了解抽象水墨文人画就是意象的抽象画。可以看出,和其它艺术一样,优秀的作品创作出来也不容易。不过这类作品有的群众看不懂,就连画界少数人也不认可,如何解释?
乙:不需要解释,任何时代,群众喜欢的是大众文化,百分之九十甚至更多的人都在做,市场也欢迎。前沿性探索性精英性流派性文化,或某种意味的追求或具有个性化哲思或空灵深邃或潜意识中的发泄等等,是不需要考虙群众懂与不懂的。一旦大家全都喜欢的东西,那只能是平庸文化与大众文化,这与好或坏是两回事。《道德经》、《易经》等有多少人读懂?毕加索、米罗等人的画作又有多少人懂?但他们确实就是高。由他们转而化之成为一种文化意念与符号,又会成为一种文化力量与精神,艺术史就是这样写成的。真正的好东西不识者不懂不等于没有价值,如同禅宗,言语道断、心迹难寻。我们需要的是严肃的创作态度,同时还需要一种平和宽容的心态。时代在进步,群众整体审美水平也是在不断提升,其实画家本身也是群众。
甲:我们基本上也赞同这一看法。当前,除了主流性艺术大一统的反映论框架外,群众对当代传统书画也产生视觉审美疲劳。许多作品,陈旧而老套,只是今人抄古人,或者今人抄今人、今人抄名人,书法是“文抄公”,绘画是“图抄公”,失去“原创价值”这一艺术最可贵的品质,许多作品不是“艺术”而只能称“技术”或“技艺”,这一点在书法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当然,在官办大型美展上,主流性创作中确实有一些好作品,但总体上给人的印象是在大一统框架内,充满现实主义反映论的“匠味”工细制作的“功夫画”、“照片画”,充满符合某些评委口味的“急功近利”、“大而不当”的浮华等,这种官办展览大一统的主体性缺少了艺术中极具个性的当代“原创”性灵及充满生气的多元性。
乙:是的,从本质上看这是我们艺术创造力贫乏的一种体现。说到传统书画,艺术的多面体使我的思考近年来有些许的改变。传统书画已成为当代大众文化的载体,许多民众从接受到亲身参与,使这种传统技艺得到普及性的延续,这也是历史上任何时代所没有的,其本身也是一种发展。但它更多的是体现在一种社会价值观上。在这个高速发展、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浮躁的心灵充满许多难以释放的矛盾、困惑与孤独,而对传统书画技艺的喜爱,也是寻找“失落的精神家园”的某种方式,客观上抚慰与安顿了许多躁动不安的心灵,对社会也产生了一丝安定的平和气息。人的社会总是以多数人自身偏爱与作为而存在,不会以占比例极少的前沿性艺术理论家的眼光去看问题。从哲理上看,其实世上任何路,只要延伸,有想法有智慧的一直走下去,路就没有头。这就涉及到传统绘画的现代性转化,作为一种保留艺术,无疑也体现了一种多元文化格局,是东方文化的特色,它的存在及普世化、世俗化是有其合理性的一面。
甲:从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到这种对艺术多面体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犬儒主义”色彩?
乙:不尽然,我是一位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只是希望能较为客观与平常一点感悟这个世界。犬儒主义是古希腊一个哲学流派,与老庄思想有互通之处,早期的积极意义与价值有可取之处,就是人需要坚守自己内在的美德与操行,鄙视外部的世俗功利。当严酷的现实致使理想主义屡遭碰壁而堕落为玩世不恭,也表明人类正邪一体的悲剧性。
从艺术的层面看,前卫精神的前瞻性倒是时代精神内在的躯动力,由于离“既得利益”有距离,只能是少数人愿意践行的。当然,其中有严肃的求索者,也不乏随机而行的蒙世者。唯有大一统的技术性的手头功夫最易让人投入与安宁,加上市场的诱惑、观者的簇拥、媒体的喧哗,会让绝大多数人着迷,这就是当今画坛繁荣的实际状况。
甲:今年是西方抽象艺术诞生100周年。一个世纪前,西方艺术从古典形态跨入现代艺术风起云涌的变革之中,这是由工业革命引发人文变革的一种体现。中国老一辈艺术家,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受此波动,但是由于时代背景的特殊性,艺术上真正有跨度的变革还是在改革开放后。而体现在水墨画的变革上,却是姗姗来迟,人数有限,至今仍处于边缘化,这一点你如何理解?
乙:主要还是画种、材质及民族心理的特殊性,还有当代抽象艺术在国际上其先锋性、主流性的消解。在已经发表的《我的抽象水墨观》一文中,已较为详细地谈过自己对这方面的看法。
抽象水墨的出现与西方抽象艺术在时间上相差不到80年,在宇宙的生存状态中,百年也仅仅一瞬间。人文精神的裂变总是随着思想的自由与物质的增富相关联。一个世纪前,欧美发达国家有点象今天我们国家这样一种氛围,无数广厦拔地而起,都市新富不断涌现,一切旧有的价值观不断为新的观念消解与转换。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思想及精神的裂变、亢奋,使西方不受羁绊的艺术变革如决堤江水汹涌澎湃。改革开放后思想放开我们也处于同样的境遇,尽管仍然受意识形态的一些限制,但艺术的变革还是如影随身走至今天。
甲:看来,水墨艺术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时代发展的一种必然。不过作为意象的抽象,现在叫抽象水墨文人画,好象眼下只有你一人在孤独而行,未来的路又该如何去走?
乙:作为一种精神诉求,即使一人独行,也无半点怯意。相信不会是我一个人在做,其实何种称谓并不重要,客观存在的事实是,今天在一些画家的实验水墨中,有相当多的作品就是属于这一类,虽未打抽象水墨文人画之名,但有其“实”。另外,艺术从本质上看是个性化的劳作,我不太在意群体性的喧哗。在我的抽象水墨实验中,有许多作品应该归入抽象水墨文人画,此外还有《魔方》系列、《书象》系列等,只能按兴趣交叉着去完成。说实话,感觉自己不过是选择了一种生存方式,去“度过”而已。艺术家是普通人,好心态才是重要的。我们唯有以开放的胸怀,求实的精神,在今天这样一个全球化背景下,充满自信与激情的客观面对东西方文化,努力走自己的路。至于抽象水墨文人画未来的发展,不必担心,有法有相又无法无相,有生有灭又无生无灭,唯有怀着积极态度随“心”而变。要相信,在充满阳光的兰天下,在一个呼唤全方位创新的时代,多元艺术之路是通达的。
杭法基:1946年12月生,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艺术系,现任安徽省马鞍山市画院名誉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发表的主要美术论文有《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绘画》、《中国当代绘画的平庸与尴尬》、《进入当代•水墨画发展的一个无法回避的思考与选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