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不见人——品一音禅师的画
(马明博/文)
一音禅师画稿上的山,我猜应该不是浙江的天台山。这起伏的山峦,却让人想到天台德韶禅师的诗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
在皖南查济半山,一音禅师过着开门见山的生活。这满目青山,哪座不是他的老朋友?《孛经》中说“友有四品”:有友如花,有友如秤,有友如山,有友如地。花虽好,却有开有败;秤有星,却重财轻义;山恒常不动,地四时荷载,一音禅师以山、地为友,自然身心安稳。
《易经》六十四卦中,唯“谦卦六爻皆吉”。地山谦,卦象为山居地下。山本来是高耸的、高傲的、令人仰视的,怎么可能甘居地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知个中究竟,不妨到半山去探访一下谦和低调的一音禅师。
半山,这个“半”字,让人想到清代李密庵的《半半歌》:“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在“半山半水田园”中,一音禅师“半耕半读半经廛”,“姓字半藏半显”。
画稿上的山,若是一音禅师眼前的山,则是他为山写生。然而,这一座座超然世外的山,不也是他心中的山吗?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音禅院外,有座小石桥,桥下溪水欢畅。我作客半山时,信步山间,溪畔流水,潺潺入耳。想到东坡居士有好诗“溪声便是广长舌”,听这溪声在倾诉什么?驻足谛听,终是一脸惘然。
可能因为我是异乡人,听不懂流水的方言吧。一音禅师在半山住了数年,已经熟稔了当地的方言,也听懂了流水的心声。因此,他在月下吹箫时,舒缓低回的箫声,总能与溪流起承转合。
一音禅师不只画山,他顺笔把石桥搬到了纸上,把流水勾勒到画中,或溪或泉,或瀑或潭,如司马光为老子的“上善若水”所做的注脚,“是水也,有清明之性,温厚之德,常一之操,润泽之功”。
在画面上,一音禅师还种植了很多的树。树,善于静默,有点哲学家的意味。树是安静的,风吹树响,那只是风的喧嚣。
树有安住于大地的智慧,也有荫佑尘世的慈悲。枝叶繁茂的树,在烈日下,布施绿荫,在风暴中,布施安宁。大地上所有的树,都怀有抚摸天空的梦想,为了这个梦,它努力地深深扎根。
在半山,一音禅师仿佛一株果树,日晒月照,风雨雪霜,他都悉数接受,然后把这一切的际遇转化为累累果实的甜蜜。
禅门讲“不破初关不闭关,不破重关不住山”。当年,一音禅师从九华山来到半山,在这片荒山野岭中、在坍塌的农舍中隐修,我以为他要在这里住山闭关,过远离现代的茅棚生活呢。
没想到,像变戏法一样,三五年间,清净庄严、典雅别致的一音禅院从地涌出,真可谓“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
经禅之暇,一音禅师颇好笔翰。他作画,有时甚至扔掉毛笔,直接用手指蘸墨调彩,在纸上任意涂抹。一花一叶,一山一云,往往出乎意料,令人拍案叫绝。
宋代画僧牧溪法常,有时捡起枯枝、扫把,就可以作画。日本剑侠宫本武藏则达到了“无不是剑”的境界。看一音禅师指头作画,颇有“无不是笔”的洒脱自在。问他奥秘处,他并不覆藏,答:“《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近年,一音禅师寄情“山水”。观他的山水画,我发现多是不见人迹的“空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无眠”,还是“不语对空山,无心向来客”,“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空山”这一意境,是一音禅师有意置身画外,还是他要借此来诠释《金刚经》所说的“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我心中有这个疑惑,但还没来得及请教他。
法国有句谚语“山跟山不相遇,水与水常相逢”。一音禅师的“空山”,或许是在等个人来相遇相逢。那个人,是不是此刻站在画前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