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亥:从画家到香港私房菜之父
王亥,1955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8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绘画系,后居香港,为职业画家。参加过第五届全国美展(1979年)、当代香港艺术双年展(1989年、1992年)等各类展览。曾获得“第五届全国美展”二等奖、“美国新闻处赴美考察创作计划”奖学金等。后担任香港官方电台、凤凰卫视的访谈嘉宾,美国《时代》周刊曾报道他的诸多观点。
香港唯一一个职业画家,开川菜馆的“香港私房菜之父”,“全世界最有文化的堂倌”……从成都走出去的王亥的生活很热闹,他在不同地方多个领域迂回穿插,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体察到了不同文化的交融乐趣。
采访手记
王亥梳着一种内地罕见的发式:汤碗发型。这种发式我们曾在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里见过;再近一点,就只有成龙大哥敢于这样造型了。王亥还加了一副绿边框的眼镜。显然,王亥属于乐天派。他语速极快,表情丰富,肢体语言又多,再加上不时爆发的大笑和英语单词,就像为隆冬时节的成都送来了南国明珠香港的一抹春阳,不受感染都不行。
“我骨子里就是地道的成都人。这没有什么‘洋装虽然穿在身’的感叹。”王亥固然随和,但在一些观念上却有着古怪的犟脾气。自1987年赴港定居,他至今不会说广东话,他大声用“椒盐川普”反问别人:“你为什么不可以说国语?为什么非要叽叽喳喳?”从心理学角度讲,来自经济弱势地区的人,一旦进入国际大都市,首先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变自己的口音。因为“经济地缘”关系造成的身份歧视,在口音上体现得最充分。如果不能把大都市的口音学到家,你就会依附于另一个跟自己口音接近的大城市,用来抵御身份歧视。王亥以一种文化优越感消解了初来乍到的习惯性不安。
毕竟他是画家,是来自于大名鼎鼎的“川美系”的画家,而且还是香港唯一一个职业画家。这不是说香港没有画家,而是1980年代以来的香港没有一人敢于不要饭碗,把绘画作为唯一职业。就是说,他们都是业余的,只有王亥敢以画笔安身立命。
香港接纳了他的画,据说很多阔人请他画肖像。对价钱,他毫不客气,反正你们出得起。哪知他后来在商业上来了个急转身,竟然开起了一家川菜馆子,赢得了“香港私房菜之父”的名头。事业峰回路转,未尝不是另外一种活法,他颇有一种坐过山车的感觉,并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历险。他自谓:“我有半年是生活在山顶(香港有钱人几乎都住在山上别墅)。所以我的生活很热闹。”酒吧、聊天、朋友、读书、深思,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国际化的独特魅力。
在香港,王亥夫妇没有一起长大的朋友。他说:“在生命最根本的意义上我们是异乡人……我三十多岁进入香港,没有和这个社会同时成长,这个缺失是没法弥补的。”所以,最近几年,他们一年中长假都消磨在成都,与雕塑家朱成等老朋友叙旧。“讲一个词包含的东西,大家都能理解,这毕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乡土情结。每次飞机降落在成都机场,我们夫妇俩都很激动,好像这里才是我的家。”
这样的经历,其实未尝不是好事。王亥在欧洲、香港与成都之间迂回穿插,反而为他提供了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体察、辨认不同文化的交融。
很多人只知道王亥是画家,却不知道他在哲学、文学方面下过很多苦功。他说,“克尔凯郭尔把旁观者和行动者区别开来,认为只有行动者才存在。其实,一个人只有参与到有意识的意志行动和选择中,才能真正说得上是存在。因此,当旁观者和行动者在某种意义上都存在的时候,只有行动者介入到存在。可以说我还是一个效率很高的行动者。”
对话
成都,香港,川菜,朋友,聊天,深思……
有一天突然名满江湖
记者(以下简称记):1976年“文革”结束后,美术家仍难摆脱粉饰的惯性,但 “伤痕美术”敢于暴露生活中的苦难,引起了广泛共鸣。你的油画《春》是那个时代的标志性符号之一,能谈谈创作背景吗?
王亥(以下简称王):答案就在我生活的成都圈子。1970年代末期,成都民间有五六个文化圈子在松散活动,美术的、文学的、音乐的、读书的都有,那才是一部1970年代成都的文化史。我那时读书很多,托尔斯泰、卢梭、柏拉图、康德、黑格尔等,全是50年代前的老版本,真是一派昏天黑地、飞沙走石的思想震荡。记得为了托尔斯泰《艺术论》中的观点,我还与朱成大吵了一场。那个年代哟,青年人以背诵康德、卢梭几段话为能事,比现今在纯洁的粉子面前口称是大款还要管用……
我至今认为,我的《春》与“伤痕美术”无关。我要反对的是当时作为绘画主语的“光亮鲜”。城市装束的姑娘在绵绵春雨的季节静静站在门前,屋檐下的草帽上印有“广阔天地”字样,知青身份一目了然。那本该洋溢青春气息的脸庞,却流露出隐隐的忧伤。主人公正如脚下的野花一般,在自然的石缝中无声开放。两只飞翔的燕子是春天隐喻,一盆仙人掌反映出女孩对生活的向往。《春》真切呈现了知识青年的生存处境,同时也引发了社会对青春生命的追问。这幅油画使我人气飙升,我收到了几千封来信……
记:《春》大获成功之后,你继续在画画吗?
王:NO!我狂热地写起了小说。也许一个人成功得太容易了,未必是好事。我突然想写实验小说。开始在日记里写,后来借一次与一个美女的谈话,写成一篇两万来字的小说。1980年我到北京,见到了北岛、顾城、芒克、多多等人,激动得不能自已……
记:小说创作的前景怎样?
王:显然,我从事小说写作远没有从事绘画顺利。1982年我在《读书》上读到王蒙《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看完就不敢再写了。后来我在香港见到王蒙,特意提到此事,说你的文章挽救了一个画家……
记:你如何看待油画界的“四川画派”?
王:这是外人的称呼,就像四川的第三代诗人创立了大名头,还一直顶在后来者头上一样。我认为“四川画派”从出名后到1990年代初就消解了,因为后来的川派油画家积极与国际接轨,那种初期因为二元对立而获得的新鲜感、生活气息尤其是经历性的体验,好像只有罗中立还在坚持,剩下的已经逐渐蜕变为满足国际美术市场的种种要求。中国新一代油画家时髦起来了,这也是刚才我们说的“改换口音”的效果。
记:你看过成都近年的油画展览吗?
王:偶尔看看。觉得他们成长很快,尤其是能够让成都这样的内陆城市拥有庞大的油画市场,这至少对油画发展有好处。毕竟西方操控着艺术话语权,我想中国美术总有重新定位的一天。
“中国的解释者”
记:你到香港后画了些什么作品?
王:到港第一个月我赚了3万港币,为阿曼王宫绘制10幅作品。我当时的感叹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第二个月1万多元;第三个月也有几千元,我的运气不坏吧。我创作的第一幅油画是《阴影》,展示香港地铁里月台上的影子,应该说我对香港的都市感觉把握很准确,很精微,展示了上班族回家过程的寂寞与都市的快节奏,这涉及到时间与空间的变异。这幅画卖了3万元。
第二幅作品《香港图像》被香港艺术馆收藏,后被港督挂在办公室,那里上镜率高。这画卖了6万元,我因此成为香港第一个独立的职业画家,我在南丫岛有静谧的画室。
记:你近年的绘画作品不多,是什么原因?
王:到港二十多年,我一共画了三十几幅作品。要承认,我是很个人化的人,事情的开始和结束往往具有偶然性。逐渐地我不大想再画下去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沉迷在香港的小书店,翻检有关边疆地理的书。1988年开始,有关香港回归的话题成为关注焦点,我就开始研究相关资料。
记:又转向了?美国《时代》周刊报道你的观点也是在这个时期吗?
王:鉴于香港人对内地的陌生,他们很希望有一个内地人对他们所关心的事物发表意见,我在香港有点名气嘛,就被选中了。从1996年开始,我应香港官方电台之邀,进行了长达三年的“非常话题”清谈节目。每星期一半个小时,谈论各类时政尤其是回归话题,其实就是评议时事,寻找香港人的身份以及内地人的身份。我主要做的,就是尽力消除港人对内地的误解。毕竟在一个多元时代,港人与内地人要携手进入一个伟大的经济时代。节目播出后大受欢迎。平时我有时间就跑书店、图书馆查阅资料,用“椒盐川普”侃侃而谈。
1997年,我接受美国《时代》周刊访问,内容涉及香港回归问题,我作为文化界代表,支持香港回归祖国。我是中国的解释者。我因此成为在香港接受《时代》周刊采访的唯一一个内地人。
2001年,我接受凤凰卫视之邀,做了一年《锵锵三人行》的嘉宾。作为活跃在香港的内地文化人,我自信我的口才和话语内涵,可以让听者摆脱惯性思维束缚,站在一个新的思想高度俯瞰人生。这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川菜馆的“超级堂倌”
记:毫无疑问,川菜开始在港岛流行,你们夫妇是始作俑者。
王:我夫人王小琼出身成都大家庭,受此熏陶,做得一手好川菜。我的朋友多,我家经常开Party,金庸、蔡澜、倪匡等文化名人都曾到家中作客,夫人的拿手节目就是炒菜,得到朋友的交口称赞。1988年恰好一朋友的酒吧经营困难,就邀请我们进入,每个周末搞一个川菜专场,聘请夫人为他们炒川菜,酒吧竟然起死回生,她因此成为香港的厨师明星。
记:红到什么程度?
王:最好的文化酒店邀请我们进入,我们每周三一天只做二十个人的菜,500元一位。1998年底我们干脆开起了“四川大平伙”。名字含义有二:一是取大家凑份子吃大锅饭之意,二是展示四川话的魅力。由于来的人太多,必须提前半月预定。
记:你的秘诀是什么?
王:夫人本是演员出身,漂亮,歌唱得好,菜好,更关键的是,我这个跑堂的,别人说是“全世界最有文化的堂倌”,超级waiter,不红才怪!
餐馆只有6张桌子,墙上挂着3幅我的油画,展示香港意象。对面挂的是抽象水墨,写实和抽象,面面相对。餐厅的椅子、摆设都出自于国外设计师之手,购自意大利米兰的坐椅、德国的器皿,还有日本江户时代的柜子、明朝的烛台、南北朝的石碑……馆子用的干货全部是四川产的上等货。
我上菜的方式也和一般的不同,四道头盘后,七道主菜,按秩序一道一道上,和西餐类似,最后有甜点。客人中也有很多外国人,喝葡萄酒,品尝川菜。“最后一道菜”是绝技,夫人脱下工作服,换衣化妆,唱一曲四川凉山民歌,宛如把苍莽莽的大凉山搬过来……很多老外听着听着感动得哭了,连声说:Amazing,amazing,太让人惊喜了。
记:香港有餐馆一万多家,你们的成功是否是意外?
王:香港所有媒体和国外不少媒体都来采访过我,打出川菜招牌的仿效者一度达到二百多家。“私房菜”是别人送的封号,其实我更喜欢叫“作者餐馆”:这是我们的作品,也体现出我们的“手工”价值。夫人做菜具有特殊的细腻,加上我这个超级堂倌,这是无法复制的。后来我发现,私房菜市场只有数万名常客,开得愈多,就意味着愈难有钱赚;加上很多私房菜又没有水准,以及私房菜已发展多年,客人亦逐渐对私房菜失去新鲜感,所以未来都不可能再有高峰期了。
设计,晚年的事业
记:你是否又觉得有点厌倦?
王:我是猴子掰包谷!我看书杂,爱好广泛,近年热衷于庭院以及室内设计。我曾与刘家琨、何多苓一起在郫县买过一块地,我想自己弄一个建筑作品。去年开始我和设计师朱明参与了成都两个大型建筑项目中接待中心、体验中心的装饰与设计,用的还是我开“四川大平伙”的挑剔眼光,引用了国外最新理念,设施的品质必须到达世界顶级标准。设计,将是我晚年的事业。
记:你周游列国,以你的眼光,作为一个理想的世界现代田园城市应该如何发展?
王:只要你从荷兰、比利时到德国一线走一走,就明白什么是田园城市。田园、水流、森林与城市的水乳交融之美让人感动,而不是在一个造型单一的城市大饼之外,全是农村。这还是农村包围城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