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禅画之三境界
美术乃文化之深心,内蕴民族不朽之精魂。山东美术在历史的长河中为全国美术事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凡贡献,涌现出多位杰出美术家。这些杰出美术家的艺术美学思想和创造实践深得中华美学之精髓,洋溢着民族精神和艺术的灵性与诗情,从中能够深切体悟到中华文化之根脉,能够追踪中华民族文化自信、文化自强之足迹。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便是中国近代山东籍的大写意花鸟画宗师、美术教育家——李苦禅先生。细细观审李苦禅画作,必会为其画之三境界及其蕴藏的人生境界所震撼。他的画境亦是升华了的人生之境,以中华文化艺术独有之写意精神灌注其中,又赋予其中西融汇的别样审美意趣。深入体会李苦禅画之三境,必会在对其人生三境感同身受的同时得以澡雪精神:他以心灵之眼立意,高瞻远瞩,理法相生;以生命之力悟道,布局谋篇,机趣妙出;以生生之美明禅,格物致知,明心见性。如此,他的写意画便在心与力的共同作用下妙合造化,趣写胸臆,以生命为诗,画境入禅,在画道、天道与人道相和而生的生生之美中尽显禅者的生命风骨。
心灵之眼
“心灵之眼”的创造性塑造是李苦禅艺术创作中极具特殊审美效果的典型美学特征之一。李苦禅画中的眼神往往为画眼所在,亦是画魂。“心为君”,眼则为心之窗,折射着心灵之神韵。作为创作者,其眼神究竟应该落脚在哪儿非常值得思考。康定斯基认为:艺术家“十个眼神在画布上,一个眼神在调色板中,半个眼神在自然那里”。眼神所在渗透着艺术家的核心价值观,指向艺术家的精神追求,也是康定斯基所认为的艺术的真正落脚点。而李苦禅的艺术表现方式恰是对此种艺术观点的诠释。
在李苦禅的画作中,禽鸟的眼神具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和美学特征:有远眺,有俯视,有回望,有凝眸,有沉思,有“相看两不厌”,更有“高瞻远瞩”……虽然其眼神的意味我们今天已然不能一一探悉,但是却能通过其艺术之眼的意蕴和眼神所延伸的精神审美时空来感受李苦禅所创造的独具特色的视觉及精神的审美世界。中国画自古以来便有“画龙点睛”的说法,这种“实”的眼睛与“虚”的心神相结合,经灵魂的发酵酝酿,往往似“神明降之”,绽放出“一点灵光自在明”的精神之光。正因为画中眼神所向及其带来的精神周流,巧妙地开启了艺术家与观者之间心灵的通衢,恰似红炉点雪,产生了明心见性、“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审美效果。
其中,李苦禅以“高瞻远瞩”为创作主题的画作非常引人注目。他心灵之眼的高瞻远瞩既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审美追求,更有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这样的眼神和丰姿是他人生理想、审美追求与家国情怀的高度凝练与升华,蕴藏着人生之理和宇宙之法,理法相生,更加体现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胸襟气魄,以及对国家美好未来的殷切期盼与前瞻性的展望。眼神中的峥嵘意象流自肺腑,直击灵魂。
此外还有《霜叶委地 群禽栖之》《鹤有舞卧者自我始》《松鹰图》等佳作。其中眼神的交流、对视、凝望、守候、远眺等,灵动、深化了绘画审美时空的视觉和心理层次,恰似灵魂的引路者,引人进入精神的秘境。眼波流转处,沟通了天地与人文,生气充盈而又气象多变,蕴含着创作者的精神指向,聚焦着观者的视线,扣人心弦。艺术家的精神品格在眼神及其所指向的审美时空中得到了艺术化、生命化的呈现,画面因此而变得意蕴悠长,若余音绕梁。
画作中的眼神实际上是着眼于实体化表现媒介与主观精神表现的神合,是将客观实在性与主观虚拟性以艺术的手法、精神的意味统一到艺术审美时空中去,表现着诉诸心灵的视觉及精神构成。画面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抟虚成实,虚的审美时空、精神境界又幻化为实的生命形式。心灵之眼借助厚重而灵动的笔墨高瞻远瞩,统揽全局,引导观者在第一重画境中镜照万物和人生之境。
生命之力
李苦禅以心灵之眼镜照宇宙和精神的本质,徜徉天地,却又“不畏浮云遮望眼”,在其内在千变万化却又守恒的张力中探寻生命之原动力,亦可谓之道之本体。
李苦禅的画作中动态的瞬间凝固,生动地呈现出灵魂的在场,生命的永恒,周流着不动之动的生命张力。“山川之气本静”“林泉之姿本幽”,而生命之舞却充满着张力与灵妙。动势浩荡的生命被心灵运化成天道、人道之节奏韵律,画面的布局谋篇因此而机趣妙出,师心独见。山川、林泉深沉地映射出生命之精彩,而飞动的生命则以其弥满的真力为山川、林泉灌注蓬勃生机。物态天趣在动与静、虚与实、刹那与永恒的不动之动中蒙养心灵,而后以心灵蒙养万物。李苦禅以无限的深情、无尽的厚意奏响心灵与宇宙的和鸣,画中生灵以生命的蹁跹之舞演绎着天人合一的奇迹。例如,《春》《夏》《秋》《冬》画作中,四种不同动态的禽鸟与不同的代表性景物相映成趣,分别寓意着对四季的不同审美体验和感悟,春之心、夏之韵、秋之实、冬之歌,在蓄势待发、昂首回眸、伺机而动、俯视万物的“不动之动”中传达着中国艺术写意心灵的宇宙情调,展现出生命的无尽乐趣。
如果说这几幅的画面动感还不是那么强烈,《顽石小禽》《集鸣图》《连年有余图》《鹭柳春风》《梅花怒放》《居高临下》《风高断雁呼前伴,雨止归云赴旧山》《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等画作,无一不在生命的乐舞中撼动观者心灵的律动。李苦禅的心之世界在生命之力所绘就的“灵的意境”中,或“大弦嘈嘈如急雨”,或“小弦切切如私语”,弥漫着生生之气,令人如闻天籁,如入林泉,同时又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诗情、画境、乐韵中体道、悟道,不将不迎,求真求善。
“动为气之核心,情为韵之根本。”李苦禅画作的动静、疏密、黑白、有无等对比间,以生命之力、道之本真、气之浩然构建了一个生生之美的精神时空。生命的飞动、力的回旋,彰显着无限的生机,画境独韵悠长。心灵之眼所照见的生命之力在“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艺术家对天道、人道的体悟中以其本来之面目推动生命的层境“更上一层楼”。
生生之美
李苦禅以心灵之眼、生命之力独辟了中国近代大写意花鸟画新的美学范式和精神构图。无论是其禽鸟、游鱼,还是蔬菜、瓜果、山石、树木、花草,无不以近景取之,乍看会为放大的万物雄壮之美而赞叹;细审之,则会为墨与色,以及点、线、面的丰沛之美和韵律之美所折服。在他的笔下,“红荷如轮”,巨鹰雄踞,溟鱼飞动,“鸷鸟风云”,百花傲放……既有“绿雨斜风”“拒霜魄力”,又有“集作一团春气新”“花好月圆”,万千气象无一不在向世人展示着艺术家禅悟生命所兴发的自然生态与心灵生态合而为一的生生之大美的精神审美时空,雷霆雨露皆是自然和人生的馈赠。故此,他的画笔阔而墨丰,雄壮而不霸悍,景近而心远。
“暂歇尘劳心,始知寂灭乐。”李苦禅既是行走于世的儒者,更是悟禅明性的哲人,于他而言,红尘便是道场,生活便是禅趣、禅机。他的画是精神的承载,以艺术的手法透视着万物生机,在格物致知、明心见性中以苦为乐,灌注着人生之境、之思,内化为宇宙之道,又通过融贯中西的笔墨语言恣意抒写。他不因战火弃国,不以浮沉论友,不以荣寂论画,赤子之心如汩汩清泉给养着画心与画魂,可谓是一脉心光化禅机。其画是禅又非禅,其心似在又远游。他仿若生命的放大镜,放大美好,为振兴中华而奋斗,又似宇宙之道的探秘者,企望在“删繁就简”中,以暗示世界奥秘的、隐喻的无言诗勘破红尘道场。他的画中隐匿着对生命意义的终极哲学追问,实现了自我的审美超越,生命之美、生态之美既具备金石般永恒的品质和意蕴,更具备“必先有人格方有画格”的浩然气象。如此,在千百度的上下求索中,于“灯火阑珊处”,人生执着的欲便为心的空明灵觉所替代,五觉在无限放大中又复归于静寂。他的画境和人生之境因此而得以澄怀味象。
概言之,李苦禅以心灵之眼透视生命之张力,在始终坚守“爱国第一”的坚定信仰中,在生生不息的中华文明沃土上,创造出了融儒释道于一体,中体西用的中国近代大写意花鸟画新的精神构图和美学范式。他的画之三境与人生三境在道心禅悟中高度融合,继而于画道中独辟蹊径,异志独标,创造出迥异于前人的大写意绘画风貌。最终,李苦禅在“感”“觉”与“悟”的艺术美学世界中,以复归本心、止于至善的生生之美消弭了心与物的二元对立,创造出天地大美与洗尽铅华、忧乐圆融的心灵禅境共生的艺术臻境和人生至境。
(作者孙晓娜,系山东艺术学院教师,山东大学文艺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