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与暴烈的盛放：2022威尼斯双年展“梦想之乳”
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因疫情被迫经历了一年的迟滞，于4月23日正式对公众开放。据策展人塞西莉亚·阿莱曼尼阐释，本届双年展主题“梦想之乳”取自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莱昂诺拉·卡林顿的奇幻同名著作，其中作家描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透过想象的棱镜不断重新构想生活……”在今年的展览中，来自58个国家的两百多名艺术家对当代的偶然、飞逝与不可预测展开反思，探索身体蜕变与人类定义的想象的演变。
“梦想之乳”策展人 艺术家塞莉西亚·阿莱曼尼 | 来源：@ceciliaalemani 官方Twitter
变形、技术、人与世界：关于2022威尼斯双年展
卡林顿在著作《梦想之乳》中创造了一个奇异的场域，每个人都能轻易变化自己的原始形象，重塑为各种不同的面貌与身份。书中充满可能性的自由世界，似乎也预言了作家本人的人生：时代难以包容这位天才过于超前的思想，饱受非议的卡林顿颠沛流离，被迫辗转于精神病院。流亡的遭遇与艺术的哲思构成了她独具一格的写作特点，又使作家对生命、对世界衍生出新的思考。如她的大部分作品中，“人物”往往背离我们所熟知的印象，而是人类、飞禽走兽与机械的组合与变形，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卡林顿对单一身体与单一形象的拒绝态度。
于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梦想之乳”而言，则是将卡林顿作品中塑造的奇妙生物作为陪同观众踏上艺术之旅的伙伴，参与到对身体的变形与人类定义的深切反思中。
《梦想之乳》英文版封面 | 来源：New York Review Books
本届双年展的哲学基础，来自于过去几年中举行的众多艺术家对话。策展人和艺术家们敏感地洞察到这些对话里共有的关键词，即历史上人类这一物种受到生存威胁的诸多时刻，并与如今的科学、艺术、环境的现状相关联，希望能从更为宏观的角度把握人类发展的轨迹，以及人类与地球的关系。人类的定义是什么，曾经发生过何种变化？是什么构成了生命，又将植物与动物、人类与非人类清楚地划分？我们对地球、动植物和其它生命形式应该承担何种责任？如果人类消失，地球生命会变成什么样？
卡林顿作品《自画像》（约1938年） | 来源：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 New York
和去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我们将如何共同生活”中饱含的积极态度和美好憧憬不同，当疫情并未合乎人们的期待，仍旧无休止地蔓延和扩散，今年的人们似乎开始惶恐、无措，将目光投放到更为辽阔的艺术领域，试图以艺术与哲学的方式确认人类在地球这一巨大参照系中的定位。本届艺术双年展特别关注三个主题领域：身体的表现及其变形；个人与技术的关系；身体与地球的联系。
双年展场馆外观 | 来源：威尼斯双年展 @la_Biennale 官方Twitter
许多当代艺术家正在想象一种更为超前的“后人类”状况，挑战如今将“西方国家”“白人”“理性的男性”作为中心的陈旧秩序。但这也并非意味着对另一肤色或种族的新的追捧，取而代之的是，艺术家们提出物种之间的新组合，如构想兼具“人”和“鱼类”特点的新生命形式，将人类与丰富多样的生物世界关联起来，试图想象地球生物之间的多元融合。这一倾向首先呈现为对人类“身体”的改变和异化，生物之间主体、四肢、感官的界限被模糊和扭曲，带来了对身份认同、权力谱系、解剖结构的深刻思考。
乌克兰馆作品 疲惫之泉 | 来源：威尼斯双年展 @la_Biennale 官方Twitter
当下的世界似乎表现出两种极端，一边是高举技术乐观主义大旗，相信人体能够在技术的帮助下更加长远、完整地存在，一边是对被机器和人工智能完全取代的恐惧。疫情的蔓延加剧了这种动荡和不安：人类被迫彼此疏远，并且有大部分本该面对面、近距离的鲜活的情感交流，被放置到电子设备的屏幕之后。地球上的种种压力和危机每天都在提醒我们，作为凡人之躯，我们既非不可战胜，也非自给自足，而是相互依赖的共生网络中的一脉支流，深刻地根植于同其它物种以及整个地球紧密相连的互动关系中。
埃及馆作品 为选民保留的伊甸般的花园 | 来源：威尼斯双年展 @la_Biennale 官方Twitter
德国馆作品 迁移结构 | 来源：威尼斯双年展 @la_Biennale 官方Twitter
在这种前提下，许多艺术家认为，今天我们已然能预见到人类中心主义的终结。为了做好与非人类、动物世界、整个地球更加紧密联盟的准备，艺术家们已经着手在作品中渗透物种与物种、有机与无机、有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亲缘关系与共情意识。另一些人则为即将到来的权力谱系的解体寻找对策，如重新构建本土与民族的身份与文化形式，以更好地适应未来更加开放、多元包容的世界。
时代的种种不确定性，反复提示着我们人类是多么渺小和脆弱。这一深刻的怅惘在双年展中被以一种纤细的感知力具象化：展览通过各种技术手段，结合声画、影像、嗅觉等机制，几乎满足了人类所有的感官，举办了一场极尽丰富的盛宴。同时，在艺术研究的方法论与女性主义等哲学方面，“梦想之乳”同样做出了诸多严肃而前卫的创新。
双年展中的大型环境装置 | 来源：威尼斯双年展 @la_Biennale 官方Twitter
纤细的感性：质料、质感、触觉暗示
双年展中的雕塑并非按传统沿墙陈列、而是放置在展览各处，这一操作鲜明地展现了艺术家渴望“从各个角度被观看”的感官互动，又如通过丝绸、泥、茅草等诱人的质料暗示和唤醒人们“想要触摸”的情感。即使是电影和视频作品也并未仅在屏幕上放映，而是往往通过展厅的环境营造与视频基调相一致的心理感受，如在关于暴力的展厅设置镜面，并涂上铺天盖地的万花筒般的色彩，以这一扭曲纷繁的图像与暴力的主题相呼应。
镜像房间与万花筒色彩 | 摄影：David Levene 来源：The Guardian
如阿莱曼尼所说，这是一种“以饱满的身体”来体验的艺术。历经两年因为疫情而对彼此身体与情感的陌生，对艺术的迟钝，当前人们所迫切需要的，正是“梦想之乳”中体现出的对一切感官的充分满足。
鲸鱼| Wu Tsang（曾吴）& VIVE 艺术
影像、声音和广阔的水面在电影制片人曾吴的大气装置中相互碰撞，这一灵感来自赫尔曼·梅尔维尔 1851 年的小说《白鲸记》。一部实时放映的电影从抹香鲸的视角讲述了这个世界，将观众淹没在广阔的地下海洋中。蓝色、绿色和黄色的漩涡流与展馆的昼夜循环相呼应，提供不断变化的体验。艺术家将游戏引擎技术和VR互动引入到艺术作品中，反映了颇具前瞻性的哲学思考，想象着超越人类自身的未来。
Wu Tsang Of Whales鲸鱼 | 来源：VIVE Arts (1)
教义树| Muhannad Shono 沙特阿拉伯馆
艺术家坚信人类的智慧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40 米长的尖锐装置象征着，随着我们不断走向未来，对资源的复原、再生和反思，都将是塑造更美好世界的关键。涂有黑漆的棕榈叶形成充满尖刺的结构，鲜明地提醒人们人类在生态维护方面所起的作用。如同一条起伏流动、穿过建筑空间的黑色线条，若隐若现的雕塑作品期待着人们在这一瞬间沉浸在大自然中，意识到面对环境、资源，人类所该承担的责任。
Muhannad Shono The Teaching Tree 教义树 | 摄影：Samuele Cherubini 来源：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The Visual Arts Commission, Saudi Arabia
行动+反思| Dumb Type日本馆
生活在一个网络化的数字时代，艺术团体 Dumb Type 通过研究社交媒体和互联网对受众的心理影响，打造了这一让观众沉浸感受信息流的展厅。教科书中的术语闪现在看似无穷无尽的黑色墙壁上，相互重叠，直到字母融合成一个幽灵般的、类似代码的图案。地板中央是一个黑色的虚空，代表着一种安静和孤独。空旷的地面像黑洞般将观众拉入其中，反思信息时代是否会改变人类未来的发展轨迹，带来更加短暂而轻率的遗忘、死亡和重生。
Dumb TypeACTIONS + REFLECTIONS 行动+反思 | 摄影：Kazuo Fukunaga 来源：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Tokyo
Dixit Algorizmi—知识花园 | Space Caviar乌兹别克斯坦馆
知识从何而来？当代技术的根源是什么？与信息互动的最佳方式是什么？这些是 艺术家对乌兹别克斯坦首个展馆的策展所提出的叩问。这一展馆故意取消了纷繁复杂的室内装置，环境与艺术主题相辉映，渲染出古老图书馆的静谧氛围。艺术家解释，代数的早期先驱、9 世纪的博学家穆罕默德曾在这一知识花园工作和交流思想。
Dixit Algorizmi The Garden of Knowledge 知识花园 | 摄影：@gerda_studio 来源：Uzbekistan National Pavilion @uzbekistan_national_pavilion
严肃的暴裂：跨历史方法与女性存在
今年“梦想之乳”重点设计了一种三方关系间的艺术对话，即将当代艺术作品、专为双年展设计的新作品，与19 世纪以来的历史作品并置在同一区域，让观众同时感受三条时空线的交织，为“梦想之乳”主题的探索和阐释提供灵感。人们穿过展厅，不同时期的文献档案、艺术作品随处可见，如同一个个时间胶囊，编织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参照系。在这巨大的时空网络中，奔流着各种艺术思潮、流派、主义的回声。
这种范围广泛、跨历史的方法实则是一种艺术、实践和感知之间的亲密互动，提示着我们艺术能够跨越几代人，因不同的时代、历史观念而不断获得新的解读，并一直延续下去。其中关涉的是一种历史叙述的新眼光，并非对传统的简单延续，也没有在自己的时间线上孤立运行，而是始终以共生、团结、情谊为主题，使艺术思想抵达更加开阔的境界。
威尼斯双年展主题馆 | 摄影：Jacopo Salvi 来源：@labiennale 官方Instagram
另一个鲜明的特点是，在参与展览的两百多位艺术家中，有180多位至今从未参加过国际艺术展。且在威尼斯双年展的百年历史中，首次出现几乎90%的作品，由女性、跨性别艺术家创作，这是“梦想之乳”对自 1895年该展创办以来，男性艺术家占主体的一种严肃的纠正。各个国家对国家馆艺术家的选择上，也表露出对这一呼唤的回应，美国、法国、英国、德国、波兰、罗马尼亚、苏格兰等众多展览的设计话语权，都把握在女性手中。这一趋向揭露了对男性在艺术史上中心地位的深切反思，并提示着国际艺术与世界民族、文化、性别背景的紧密互动。
艺术家Cecilia Vicuna获得金狮奖终身成就奖 | 来源：威尼斯双年展 @la_Biennale 官方Twitter
以女性主义视角挖掘“梦想之乳”的深意，某种程度上是与历史深渊的相互凝视。“梦想之乳”并非关于疫情和恐慌的展览，但它不可避免地记录了剧变的伤痕。在仍旧动荡的世界局势、疫情蔓延与诸多环境、能源威胁之下，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沉浸某种过去的共同体幻想，正如威尼斯双年展的历史清楚地表明，艺术可以帮助我们想象新的共存模式，和无限的新转变可能性。（作者：徐子淇）
资料来源：
1、VENICE, 23.04 - 27.11 2022BIENNALE ARTE 2022THE MILK OF DREAMS
http://www.labiennale.org/en
2、The Guardian: Venice Biennale: women outnumber male artists in main halls for first time
http://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2/apr/28/the-guardian-view-on-the-venice-biennale-sensuous-and-serious
3、Aesthetica Pavilions of Change: Venice Biennale 2022
http://aestheticamagazine.com/pavilions-of-change-venice-biennale-20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