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刘海粟回忆傅雷:画家而能文者
郭娟
看刘海粟回忆傅雷,两人相识于法国,1929年。那时傅雷正在法国巴黎大学读文学,同时也听艺术讲座,学习艺术史。两个年轻人异国相交,立刻成为知己,一同去卢浮宫观摩世界名画,去瑞士、比利时游览。在梵蒂冈大教堂,他们一起欣赏研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的作品。那些绘制在屋顶的壁画,仰头看久了,累了,他们就索性躺在地上看;眼睛看花了,就用镜子反映下来看,完全沉迷于艺术境界中。傅雷热爱美术,也热爱音乐,在绘画、作曲、弹钢琴几方面都作过不小的努力,只是他的审美能力比创作能力高得多,总不满意自己画的画、作的曲、弹的琴,最后放弃创作转而做艺术研究,翻译,也取得了很大成就。而音乐梦想就由他的儿子傅聪实现了。
拿画笔的刘海粟文笔也灵光,他回忆傅雷,徐志摩,丰子恺的文字,都使人读了如见其人。丰子恺也是能画能文之人。他的《缘缘堂随笔》与他的漫画是可以对照着看的,比如那些表现小儿女意态的散文,对照着像《瞻瞻的车》——画中一个孩子用两把大蒲扇当自行车在“骑”,像《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孩子给凳子穿上了鞋子,真是不同艺术门类之间的一种“互文”,相映成趣。谁说“意态由来画不成”?丰子恺漫画画得好,而题画的那一句话往往也如画龙点睛,让画意更隽永。见过丰子恺先生一幅漫画,画了一个正在咳嗽的老头儿和一对神情黯淡的男女,画的边款题曰:楼上老先生咳了一声,一对恋人就分了手。当时我正在大学里学五四时期反封建、提倡自由恋爱那一段文学史,看了这幅画,就明白了五四时期历史情形。还有一幅《最后的吻》,画穷人养不起孩子,只好忍痛送到教会育婴堂,而角落里狗妈妈在给小狗喂奶,人畜对比,真是情何以堪。丰子恺为鲁迅小说所画的插图,也是受到文学界与美术界人士赞扬的,因为理解得深,画得好。
而文学家鲁迅一生热爱美术,且为西方现代艺术所吸引,提倡新兴木刻运动,介绍国外版画家,培养国内新生力量,种种切实努力都是有实绩的。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当北京现代文学馆邀请雕塑家熊秉明制作鲁迅像,熊秉明在构思中首先想到这一点。他注意到鲁迅专文介绍的德国的珂勒惠支、比利时的麦绥莱勒,都以黑白对比的强烈冲击感表现人生之悲惨与战叫,后者在手法上深受立体派和表现派的影响:粗犷,炽热,简净,痛快。熊秉明发现这种艺术品格也是鲁迅的创作追求,鲁迅的小说决非一般所谓平实的写实主义,鲁迅的风格有现代感,这是鲁迅与许多同时代中国作家大不同处。熊秉明甚至在鲁迅作品中读出了鲁迅像应有的质感——铁。而铁在艺术上应用是晚于青铜与岩石、具有现代感的材质。他在《关于鲁迅纪念像的构想》一文中写道:
铁是鲁迅偏爱的金属。铁给人的感觉是刚硬的、朴质的、冷静的、锋锐的、不可侵犯的、具有战斗性的。在文章中,在小说中,他常以“铁似的”来比喻他所赞美的人物。
《铸剑》:“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发黑眼睛,瘦得如铁。”
《理水》:“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秋夜》:“……而最直最长的几段,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
在多得不可计数的关于鲁迅的文章、专著中,每每有美术家的文章使人眼睛一亮,熊秉明、吴冠中,还有陈丹青,都曾写出他们对鲁迅的独特感悟。
熊秉明的美术随笔写得漂亮极了,前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曾出版了厚厚的一本《熊秉明美术随笔》,编辑很兴奋地奔走相告,一读,果然好,其中许多篇什堪称散文中的极品。比如《看蒙娜丽莎看》。达·芬奇这幅名画,人们或近或远地欣赏过,但读了熊秉明的文章,仿佛开了艺术的天眼,见所未见。
他从观画者与画的关系写起:当我们欣赏一幅画,我们处于安全而优越的地位,我们是主体,我们在看,而画是被看;然而在蒙娜丽莎面前,情形不同了。她也在“看”,“在凝眸谛视、在探测。侧了头,从眼角上射过来的目光,比我们的更专注、更锋锐、更持久、更具密度、更蕴深意。她争取着主体的地位,她简直要把我们看成一幅画、一幅静物,任她的眼光去分析、去解剖,而且估价。”
接下来,熊秉明以他对西方美术史的熟知,将那些“在画里向我们注视的人物”画像一一拿来比较——
安格儿画的那些贵妇与绅士,端坐着,冰冷的瓷球般的目光定定地瞅过来,这样空虚失神的凝视,并不能给我们观赏者威压感;
提香画的威尼斯贵族男子,目光阴鸷、狡诈而挑衅,娴于台前幕后的争权夺利、明枪暗箭,一瞥之际早已估定了你的实力、野心甚至成败的几率。
林布兰特画中的老人、妇人、壮者、孩子,他们看向我们的目光似生命的烈焰,要照出我们“腑脏里潜藏着的悲苦与欢喜”……
这些画都要将我们从艺术欣赏领域推回生存状态,“在那里被摆布、被究诘、被拷问、被裁判、被怜悯、被扶持、被拥抱。”
但蒙娜丽莎的目光还与这以上种种不同,她向我们要另一种东西——她的注视要诱导出我们的注视。
熊秉明谈到了诱惑。他细腻地区分了少女的诱惑与少妇的诱惑。 少女以其滋润与鲜美使人瞠目,诱惑了人而不自知,假使她知道了也会吃惊、羞涩不安、含着歉意吧,但青春的美依然不顾虑、无忌惮。少妇的容貌则稍稍收敛了美的锋芒,心灵成熟了,“孕怀着爱和智慧,宽容与认真,温柔与刚毅,对生命的洞识和执著”。她爱过了,也痛苦过,她如果诱惑,她能意识到那诱惑的强度和风险,“她是那诱惑的主人。她是谨慎的,她得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以及这个世界的命运。虽然诱惑,她的生命不轻易交出来,她也不许你把生命轻易来交换。”
蒙娜丽莎的眼睛是少妇的眼睛。睇视着,守候着,并“像那一双优美叠合的手,耐心地期待”。你不敢回答,她也只有缄默;你轻率作答,她将莞尔,轻蔑一笑。她在探测你,似乎已经看出了你的彷徨、紧张、狼狈,猜透你的浮夸、轻薄、怯懦,或者是不安、觉醒以及奋起,以及隐秘的抱负,于是她神秘微笑了。这神秘千古的莫名的微笑的注视,似关切,却又淡然……如何画出呢?
与文艺复兴时期那些伟大的艺术大师一样,达·芬奇也是要上天入地探寻宇宙奥秘、洞悉世间万象的人物,他研究水的流动、火的燃烧,他制造飞翼、潜水衣,他用凹面镜收聚太阳光线,他解剖人体,看血管密布、白骨的黄金分割,他画过婴儿的圆润、老人的嶙峋,他从面貌的千变万化中捕捉圣母的温慈,智者的明睿,圣徒的坦然安详,犹大的凶险惶惑……熊秉明称他是“浮士德式的人物”,说“他的宇宙论里没有神,只有神秘;没有恶魔,然而充满诱惑”,他有研究、探索、描绘一切的豪兴。而蒙娜丽莎是诱惑中的诱惑。
熟悉芬奇艺术生涯与生命历程的熊秉明一方面细考芬奇的恋母情节,将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过的芬奇比做永远的少年,羞涩、畏怯地躲在窗边远望街角处“她”的身影,满足于观察她的傲然、矜持而又脉脉的善意的流盼,不吻,不抱;另一方面他将芬奇描述为一个冷静的科学家,对于“诱惑”进行带有距离的观测,又像一位炼金术士,狂热地企图将那“诱惑”的元素从这个世界中提炼出来,变成一小撮金粉,装在曲颈瓶里给人看。于是,芬奇与蒙娜丽莎,不仅是芬奇与女人的关系,更是芬奇与世界的关系。“诱惑”脱离了性别成了纯粹的诱惑,宇宙间的无穷极的大诱惑。这诱惑引起了芬奇无穷极的追求,他要画出那画不出,他要画出那画不出之所以画不出。一年又一年,那神秘的微笑渐渐在画布上显形,得到恍惚的定影,画家一年一年老去,而向那诱惑的追求总有一小段距离未完成,总还有那么一点恍惚、浮动、模棱,在蒙娜丽莎的凝视中,画家在永远闭上衰疲的眼睛之前可能还在那微妙的面庞的光影之间添上一笔吧。
在这篇艺术鉴赏文章的结尾,熊秉明已超出了艺术境界而对芬奇的人生境界表达了由衷赞美:敢于追求无穷的人如芬奇,必能感到大满足、大欢喜。
在蒙娜丽莎的静静眼光中获得的竟是一种动感飞腾的生命力的无穷释放。——这当然是熊秉明看蒙娜丽莎看。
遇到好文章大概就如同惊艳般哑然失语,只觉得好,只有复述和抄书的份儿,满心钦羡。又忙着了解其人,原来不仅是美术家,1944年熊秉明毕业于西南联大,1947年赴法国巴黎大学攻读哲学,后来转学雕塑,1962年起执教巴黎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是教授、系主任,1983年获法国教育部棕榈骑士勋章,与杨振宁、王道乾、吴冠中等有很深交往,父亲是著名数学家熊庆来。
熊秉明于2002年去世——“吾去时真大醉也”——他的书法也相当了得。这些能画亦能文者,他们仿佛独得了艺术之神专宠,在文章与画纸画布雕塑间惬意地挥洒来去,留下妙文好画,此种境界,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