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画家何家英 画作展现女性之美
何家英:寂寞地雕刻女神的泪珠
何家英的女性美表达和世俗的美女画划清了界线,他的女性主题涵括了美丽、青春、纯净、高洁、母性、生育和内在教养。
何家英身穿一件改良过的藏青色棉布学生装,让人想起上世纪20年代闹学潮的天津大学生。中等个子,有点羸弱,脸颊微微有些潮红,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锐利的灵光。经验告诉记者,这个人过于敏感,性格内向。
画家自北方来。此刻,他站在上海美术馆的大展厅里,身后是他的大幅作品。深红色的墙面给了水墨画温暖而有力的烘托,金子般的集束灯光打在他身上,场馆内晃动着忙碌的人影,再过一天,《何家英画展》就在这里开幕(12月5日至12月18日)。70幅作品,其中包括历年来具有重大影响的工笔画以及小写意水墨画,并有部分素描,这是近年来何家英画作最密集的一次视觉呈现。
在当代中国艺术狂飙突起的初始阶段,中国水墨画一度被粗暴地扔上祭台,其中工笔画还被狠狠地踏上一只脚。在激愤的评论家口中,工笔画与匠气、程式、庸俗、没落、繁琐等灰色词汇划上等号。而现在,似乎是在资本的推动下,工笔画又重现江湖,重塑金身,并领受惊愕的眼光和疯狂的追捧。这是否意味着民众的审美取向或时代风尚发生了变化?
因为反向刺激,才有奋起一跃
记者:现在有些年轻画家对工笔画情有独钟,而且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写实追求。在他们笔下,不仅人物的发头、毛孔、皱纹,甚至牛仔裤的线脚、拉链、布纹等,都被精细地刻画出来,这对工笔画而言意味着什么?
何家英:中国的工笔画与西方的超现实主义、照相主义的作品是有区别的,中国的工笔画不是纯写实的,表现现实的手段是不一样的。我们追求的是意象的真实而不仅仅是表象的真实。年轻学子以为素描,甚至照相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就步入了误区。年轻人不满足于对传统的继承,这可以理解。今天文化多元、材料创新,为他们提供了表现可能,但工笔画里的写意精神不能丢弃。如果一味地为写实而写实,以能为事,其结果必然是互相抄袭、模仿,容易走向庸俗化。今天的美术教学也有不少问题,教学不能以市场为导向,而要让学生掌握工笔画的发展规律。
何家英步入画坛之初一直画写意,但是他又非常喜欢工笔。1980年,他从天津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还是一直在画写意。后来有了《街道主任》,这是他的第一张工笔人物创作。后来他承认,受当时伤痕文学的影响,对有个性的人物产生了兴趣,于是就选择了这样一个典型的、活生生的人物。
当时,何家英去北京看全国工笔画学会主办的一个展览,看到展览作品均庸俗不堪,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以后我给你们画画工笔看看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个画展给了他一个反向刺激,使年轻的何家英产生了一定要画工笔画的强烈愿望。
何家英专攻工笔是从创作《山地》和《十九秋》才开始的,当时他只有24岁,已经显示出强大的写实功力。与众不同的是,他在人物身上体现出优雅的人文气息,并一直贯穿到今天的创作。对中国当代艺术有特别贡献的是,何家英成功地完成了现代转型,他在继承传统工笔画语言结构的基础上将西方造型法则融会贯通,形成了既有现代审美价值,又有个人程式的工笔画艺术语言。
一幅作品的最长“产期”是四个月
记者:在美术界,你的“慢”是出了名的。一幅作品的创作常常要耗时一两个月,最长纪录是四个月。说说看,为什么这么慢?
何家英:我是从来就要画草稿的,我笨,记性不好,就靠写生补。创作前老是在写生,现在大家都有数码相机了,我也会用,但写生没有放弃。比如《十九秋》,就豆腐块大的草图我画了一百多张,再大一些的有几十张,更大一些的也有十几张。《山地》的稿子也很多。要从现实中将一种具体的感觉得到一种完美的艺术升华,再到最后完成一幅理想的工笔画太艰难了。正是由于这两幅画的难度很大,所以完成后,在精神上、技巧上都积淀了很多很多!这次画展展出了一些素描稿和草稿,也是希望观众从中了解我的创作过程。
因为真诚与执着,胎儿的孕育过程才这么漫长。但上帝是公平的,给耕耘者以收获。何家英很快引起了艺术界的关注,1980年,《春城无处不飞花》获全国第二届青年美展二等奖,天津第二届青年美展一等奖。1984年,《山地》《十九秋》入选第六届全国大展优秀大奖。1988年,《酸葡萄》获当代工笔画学会首届大展金叉大奖;《易水河畔》获中、日国画合同展金奖。1989年《魂系马嵬》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银奖。1991年,《秋冥》获当代工笔画学会第二届大展一等奖……
用美术界的话说:就是“走出来了”。
但是,对工笔画的偏见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加上一些潜规则,何家英为此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曾经表示:第六届全国美展我很失望。他的《山地》《十九秋》作为优秀作品双双入选,但是连个三等奖都没得到。后来他发现各个省市为了获奖都在拉关系,他不会,天津美协的领导也不会。他的《米脂婆姨》在第一届教师节全国美术院校教师作品联展中是很突出的,原来讲好了要评奖,但是最后原因不明地被取消了。还有参加第一届全国人物画展的《桑露》,何家英用了四个半月完成的,自己觉得这幅画比哪一张都厚重,期待很大,在展览中也是很突出的,但最后只得了个银奖。
上世纪90年代后情况有了戏剧性变化,何家英得奖如探囊取物。2005年还被确定为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为此圈内人都称他为“得奖专业户”。
在很多情况下,获奖是一种偶然的标识。但对于何家英而言,他其实不需要获奖证书的肯定了。评论界认为:何家英把西方绘画的学习纳入到中国画的体系之中,在融合中西方绘画视觉经验的基础上,重新激活传统工笔画的伟大品质,使其在表达现代生活的过程中,完成了现代工笔人物画形态的建构,从而促使了工笔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由古典向现代工笔人物形态的蜕变,以新经典的姿态焕发出崭新的光彩。
参以晋唐画风,表现女性妩媚
记者:工笔画在以文人画为正宗的中国传统艺术格局中,一直是处于边缘地位的。在中国绘画史上,工笔画在魏晋南北朝和唐宋时期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宋元以降,人作为一个最重要的艺术表现符号在中国艺术表达中的弱化,工笔人物画艺术也走向衰落,与之相反的是文人画的兴起。特别是元代,追求空灵效果的文人画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因此向文人画的转换以及文人画中人的题材的失落就不能被看作是艺术在表现上的更新,而是一种由于文化精神问题而导致的艺术走向更内向的精神世界。
何家英:宋代一方面继承唐代的优秀传统,另一方面世俗性也在增长,而且格调有下降的趋势。到了元代,人物画好像主要体现在壁画,技巧成熟了,但格调下来了。明代有陈老莲,清代有任伯年,都是了不起的大画家,但是总的来说近现代的仕女画都显得过于纤弱,而且是概念的。解放前,我国曾流行过月份牌美人画,它是依赖于商业上的广告而产生的,是一种对市民口味的迎合,但中国传统的高贵品位几乎丧失了。解放后,直到“文革”期间,由于政治实用主义的影响,工笔人物走向“三突出”的程式化,与现实相脱节,从而使人们对工笔画产生严重误解。坦率说,我更推崇晋唐,高古阔大,单纯生动。
记者:再问一个问题:您笔下的工笔人物,女性占了极大多数,这是出于何种考虑?
何家英:主要从审美角度考虑。女性是作为被审视、被欣赏的对象,日本美人画也是同样。现在由于商业冲击,人们都在追求过于外在的,甚至妖艳的东西。但是我不追求它,我认为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就是朴实的内在美、人格美,我画的女性就是想表现这种美。
何家英承认日本的浮世绘对他的影响很大。虽然日本画是中国画的变体,但是他们经过明治维新运动有了新的突破。浮世绘中美人图虽然很被西方人赏识,但日本人并没有因此而固步自封,他们的思路比中国画家开阔得早。何家英第一次看日本画展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们的仕女画画幅很大。后来,他给学生上课,在放李公麟《五马图》的幻灯时又进一步发现尺寸放大不但可以增强一种震撼力,而且那种运笔、那种放大的线条还使人感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苍凉和相当微妙的丰富感。
其次,日本浮世绘中美人图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贵族气,还有日本人所特有的那种严谨、认真、精良的创作态度和技巧都对何家英的影响很大。
当然,浮世绘决不是他的唯一。在现代大师和业师中,蒋兆和、黄胄、白庚延、霍春阳等都在不同阶段给何家英深刻影响。他所掌握的绘画知识是全面的,油画、水彩、水粉、素描、写意、工笔比较全面,现代的、古典的、中国的、西方的、日本的、印度的都参照研究。何家英是把绘画整个规律综合起来认识绘画,而不是孤立地只局限在工笔上,这是成功秘诀。
何家英在深入发掘晋唐绘画精神的基础之上,以饱满的造型有力地改变了明清以来人物画的纤弱、萎靡之风,将大气、浑厚、简约、质朴的审美气度与精微缜密的手法相配合,营造了文雅、恬静、高贵、精致的艺术意境。
女性是自然和神性的尤物
记者:融写实精神和东方诗意为一体,传承中国传统工笔画艺术精髓,创造出富有时代气息并具有鲜明个性特征和民族风格的典雅、高尚的中国人物画作品,这是大家对你的评价。但我发现你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总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甚至有一种悲剧的美,那种诗意情绪的传递,是你对于典雅、高尚的注解吗?这是受个人气质的影响呢,还是有意对当下浮躁时风的反拨?
何家英:被你说着了,受我个人气质的影响是有的,后一个因素也是有的。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聪明人,不会表演,不会巧饰,很自卑。在家里行三,是丑小鸭那种类型的孩子,跟马三立相声《逗你玩》中的小宝一样蔫不拉几,经常遭到父母训斥。很小的时候,我就表现出对画像的兴趣,一个人躲在家里画画,连针线盒子上的一点点空白都被我画满了,母亲就骂我“成天就知道画大脑袋”。后来在农村住农民家里,在大学住宿舍,都喜欢一个人,在外也不敢正眼看女孩子。休息天不想回家,有好几次都年三十晚上了还不回家,外面的爆竹声惊天动地,我就躲在宿舍里看书画画。工作后也是如此。第一次恋爱就受到挫折,这种内向的性格更加强化了。但是我并不觉痛苦,反而很享受,很珍惜这种远离世俗的孤独。在一个人的空间里,我沉潜下来,聆听内心的诉说。在学校里,油画老师也注意到我的这种性格,就给我开小灶,让我到他家里看大量文革珍藏的画册,还跟我一起背诵李后主的词。到现在我还喜欢李煜的词,喜欢婉约派的作品。
但是你要知道,悲剧是最具震撼力的,忧伤是一种高级的情绪,最能抓住人心的就是这种情绪。我希望作品中的这种情绪能够最直接、最长久地感染人。至于这种情绪与当下的关系,是因为今天生活中缺少严肃的诗意。我们要沉淀下来,才能想得更远更深。
艺术史告诉我们,对女性的艺术表现更重要的还是女性的美,女性的力量,这是由女性的生命地位所决定的。人类从古希腊文明就开始这种对女性的认识,在古希腊的神话故事中司艺术和司爱情的神是女性,并且是同一位女性,可见女性更接近艺术。
何家英对女性是具有一种特殊而强烈的表达欲望的。他认为女人是神圣的,他将对女人的感受、理解和爱转向了审美。在对女性的表达上他是理想主义的,他遵循着古典主义艺术的法则。他对女性的认知和理解剥离了社会学的层面,在他的艺术世界中,女性总是被置于一个超时空的表述结构中,在这结构中只有自然和女性共存。因此何家英艺术中的女性是自然和神性的尤物,它同时也是何家英人性精神和人格理想的对象化——在这个时候人们才会在艺术中感觉画家笔下的女性最终是超越了女性而指向了生命的美和生命的神圣。
婉约派作品深深地感染并影响了何家英,使他的艺术表现浸润着一种诗性的悲情。在这个悲情中,女性的美是和人生无根基性的命数联系在一起。正因如此,就使何家英的女性美表达和世俗的美女画划清了界线,他的女性主题涵括了美丽、青春、纯净、高洁、母性、生育和内在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