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吴小如:江汉思醇儒 秋风心不孤
杨天石、严家炎、陈丹晨(从左至右)在交谈
展厅内的吴小如长幅书法作品
8月20日下午,在北京八一美术馆,《莎斋日课:吴小如临帖十种》新书发布会暨出版研讨会由安徽出版集团、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主办,黄山书社承办。
吴小如祖籍安徽泾县,是当代著名的学者、诗人、古典文学研究家、戏曲评论家、书法家,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历史系教授。他的父亲是被启功先生称为“三百年来无此大手笔”的著名书法家吴玉如,吴小如自小耳濡目染,两辈人开启了“吴门书风”。
众多吴小如先生的朋友和学生到场,怀念和追忆先生的高古遗风、丰厚学识和为人品格。
学识
“吴先生这本书我现在还舍不得丢”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严家炎、《文艺报》原副主编陈丹晨、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杨天石都是吴小如的老学生,和吴先生的接触都有几十年之久,他们在发言中不由地首先谈及先生主编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严家炎说:“吴先生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我认为这一卷出得最好,那是我们刚入学不久就很喜欢的一本书。”
陈丹晨深有感触:“吴先生研究古典文学,先秦文学史和两汉文学史是他的主要学术成就,其中的学术功力是不一般的。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套《中国古典文学丛书》,有很多名家选集,从注释中可以看出功力,《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注释的全、精以及选材的好,很少有谁能超过的。”
杨天石回忆道,《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是注释先秦的文献,是给学生读的参考资料。他当年大学读的时候就感觉非常好,解决了很多在阅读先秦作品中不能解决的问题。他感慨:“我现在不研究文学,研究历史学,吴先生那些材料跟我现在从事的研究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我家搬了两三次,但是吴先生这本书我现在还舍不得丢,因为确实太好了。”
吉林省社科院研究员陈复兴总结,吴小如先生终身的学术宗旨就是四个字:“订讹传信”。他的学术不跟着潮流走,不跟着风气变,不跟着形势、利益、势力转换。“大概1956年前后,吴先生出了影响最大、最能体现中华文化精神和方法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一般的资料,比如复旦大学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北京大学哲学系编的《中国哲学史参考资料》都是简注,吴先生的这两本书却是详注、集注,并有简赅精湛的题解。”
陈复兴介绍,吴小如为枚乘《七发》作注之前曾写两万字的长编,之后再加以提炼完成。他注释《诗经》那一部分,全面参考清代人的成就,直到郭沫若、闻一多,以及同时代的余冠英先生的成果。“吴先生八九十年代作的那几部丛札,其实也是继承了前人的札记方法,由宋代王应麟的《困学记闻》到明朝顾炎武的《日知录》。后来一些清代人的笔记,其实都是给中国文化订讹传信的典范。吴先生的著作始终本着这个基本精神和脉络,所以他那几部《丛札》、《笔记》,也是订讹传信的典范。”
陈复兴还谈到,吴小如最后两部书《讲孟子》、《讲杜诗》,是他一生优游涵泳、日就月将的真实心得。他讲杜诗,自己和杜甫已经难分彼此,“我读他讲杜甫的五律《江汉》,感觉他一生的激愤在那个讲解之中发泄无遗,而且他讲好多诗都不是一般地就诗论诗,都和个人的存在感受合而为一。”
“他讲《孟子》更是如此。《孟子》是一部讥评时政的著作,他那本书也是对现实提出很多批评的意见。今天看来,经历过五六十年代的人读后大概没有不感到共鸣的。所以这两部书是吴先生的告别之作,也是给后人留下的文化遗嘱,和钱穆先生的《晚学盲言》具有同样的性质。”所以在陈复兴看来,吴先生不是一般的文学研究家,他的学问是通儒之学,他的著作都是人格的结晶,都是一种高雅文化精神的再现。
故事
“我要是回来,对不起周一良、邓广铭先生”
吴小如先生的言行,给在北大就读期间的严家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严家炎现在一想起他,就想起1957年在文史楼二层楼墙上看到过文字,不少是批评吴小如,但吴先生神色尚自如。
这些年来严家炎曾去过吴小如家多次,包括吴先生92岁那一年,他回忆:“我到他家去,他身体还不错,最后一次去时还聊了很多话,说了很多问题,他送给我书,我也送给他一些文字的东西。我听到他咳嗽,气有时很急,我建议他去看看病,起码到校医院看一下,我可以陪他。但是他不肯,觉得问题不大。但实际上后来出了事情,大概是过了一个多月。”严家炎说他很后悔,应该无论如何叫车让他去医院看一次的。
严家炎还忆起,1984年为系主任时,曾请吴小如回中文系。“我请他回来,他不肯,他说我要是回来,对不起周一良、邓广铭先生。”
89岁的老编审陈丹晨说吴先生是自己论文的导师,那时候教授、副教授才能带学生做导师,只有吴小如一个人是讲师。“我们那时候是第一个五年制,教学计划规定到三年级就要每年写一篇学年论文,每位老师出几个题目,学生可以自选。那时比较热门的题目像吴祖缃先生的《红楼梦》和王瑶先生的鲁迅,吴先生出的题目是魏晋时期的鲍照。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凑热闹,就选了这个冷门的题目,结果那一年形势变化,论文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复旦大学讲师孟刚是2003年认识吴小如的,吴先生曾托他买字帖。“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叫我找褚遂良的《同州圣教序》,到处找不到,后来在《文物》杂志的封二找到,我复印了放大给他。2008年底上海下大雪,我突然收到吴老的特快专递,原来是吴老把他临的这一通帖寄送给我,里面还夹了一张他写的花笺跋语。”后来孟刚又买了一个清拓本,很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对比,惊奇地发现,吴先生临写的细节非常准确,“真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何通过一件复印的本子临出原帖的面貌?”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书法家卢永璘也是吴小如的学生,他说,我上大学时小如先生50岁。那时王瑶、袁行霈、吴祖缃、林庚,特别是吴小如先生,两三天就要到宿舍看我们。我是第一届工农兵学员,教员们要围着我们转,因为我们那时上大学的任务是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所以这些老师统统要到我们宿舍里来,围着我们教学。“我们请他们帮忙写墙报,所以吴先生动笔写字我真的是看得多了,他的行书用笔慢而沉。他给我写的字中有一个字甩开去了,但是这一笔不像有些人那样飘过去,他慢慢慢慢地拉这一笔。”
卢永璘评价吴小如的行书达到了当代行书的一流水平,但是,他的字不为人所识。“我家里墙上有一本八九十年代的年历,上面有欧阳中石、沈尹默等的字,但没有吴氏父子的。吴先生曾经一页一页看,然后就不说话了。”
为人
花两三个月去查找这个典故的出处
历史学家杨天石1955年进入北京大学,1960年毕业离开,在大学最后两年期间,跟吴先生接触比较多。在大学的最后两年,做了一项工作——选注近代诗选,“选录从龚自珍、魏源、康有为、梁启超一直到南社的柳亚子、陈去病这样一些诗人的诗,而且要注释。”杨天石说,应该说当时我们做注释应有的科学水平还不够,毕竟我们才是大学三四年级的学生,所以在注释工作方面,特别是注释龚自珍诗的过程中,碰到许多难题。
“龚自珍的诗以前没有注本,也很少有学者去分析、解释他的诗。”这个过程中,杨天石发现很多问题自己无法解决,北大中文系相当数量的古典文学专家也解释不了,这时有老师介绍,解决这些难题要找吴小如。大概是1959年,杨天石第一次敲开吴小如先生的家门,把难题向吴先生请教。
“我发现我长期解决不了和其他教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吴先生最后都解决了。吴先生也不是说给他提一个问题马上就能回答,他也要查书,有时候为了解决某些问题可能要花两三个月甚至更多的时间,才告诉我找到了这个典故的出处。这不是他自己的科研任务,他完全可以不管。但我求到他了,他也觉得确实是难题,他就可以花两个月到三个月的时间去查找这个典故的出处。”至今回想起来,杨天石仍然记得当时的感动。
画家、美术评论家许宏泉和吴小如是同乡,他说吴小如是他尊敬的乡贤,他认为吴先生是很有个性的人,他连书协会员都不是。“我觉得吴先生不愿意做书法家,他的书法体现出一种职业书法家身上所没有的品格。有一次研讨会上,吴先生跟启功先生开玩笑说,太佩服你了启先生,你把那么多不会写字的人搞到你那里去了。”许宏泉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书法
他的路子是接续晚清文人书家的
与会学者多为吴小如先生旧识,但多不了解吴先生在书法上所下功夫是如此之深。87岁的中国戏曲学院教授钮骠与吴小如相识60多年,但在美术馆展厅见到吴先生的大型书法作品是第一次,他直言观看之后非常感动,“吴老师的这些作品都是他60岁以后、80岁之前写的,功力真是了不得,这一点越发让我敬重”。
在画家、美术评论家许宏泉眼中,吴小如的书法面貌很多,他写的手卷、册页都非常耐看。最精彩的是题跋,不仅书法写得随意,文辞读起来也非常亲切,古色古香,随便题一笔,就是一篇美文。
复旦大学讲师孟刚谈到,吴小如先生之子吴煜曾给他看过吴老临帖的两个记录本,一本是旧时账本,一本是普通笔记本,记录得非常详细,各种字帖都有。“吴煜先生统计过,从1978年到2002年,吴先生一共临了330本帖,其中有的是同一种帖多次临习,2002年以后近7年间又临了大概130种。吴煜先生感慨,近30年时间里,父亲除了讲课、写书、做家务、听戏,还通临字帖460本以上,可见父亲的勤奋和对书法的热爱。”孟刚当时看了记录也很吃惊,知道吴先生临帖,但不知道临了这么多,而且品种这么丰富。
2008年吴先生到上海录“绝版赏析”,打电话给孟刚,说一起去买点字帖,买几只笔。那天他们在福州路的古籍书店待了一个多小时,吴先生买了13本帖。“这些碑帖吴先生带回京后,有的曾认真临习过,后来我就看到过吴先生通临的北魏《高贞碑》和《隋墓志选粹》中的《隋姜宫人墓志》,还有收入这本《莎斋日课》的《姬夫人墓志》。”
在《中国书法》杂志社社长助理兼现代编辑部主任朱中原看来,吴先生的临帖放在现代书法界看,未必能进入他们的视野,但是他觉得吴老的书法恰恰是对书法整体的回归,他的路子是接续晚清文人书家的。“吴小如先生的临帖大部分是正书体,今天很多人认为写正书、楷书不是艺术,甚至会把吴老这样的字归到馆阁体里去,因为他写得很老实,是过去文人老老实实写字的状态。今天的很多人认为老老实实写字不叫书法,不叫艺术,其实恰恰错了,你看清代人、民国人写字,你去看看老建筑立面留下的碑刻、牌匾和楹联,那些字追求的是正大气息,不玩各种各样的招式。”
父子
不以书家自居保留古代书家风范
中国艺术研究院李一谈到吴玉如、吴小如父子在当代书法史上是有代表性的书法家,更重要的是两个人都是通才。就书法本身而言,父子俩比较起来还是吴玉如高一些。“他们父子两个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都不以书家自居,还保留着古代的书家风范,还是学者。”
李一说,吴小如先生即使临帖,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他把古代的字帖放大。无论是《圣教序》还是北魏的墓志,字都很小,他放大以后有自己的创作。再一个特点是碑帖兼学,中国书法是两大系统,碑学和帖学,吴小如是碑帖兼容,这一点和他父亲一样。
李一特别谈到吴小如做书法日课的启示,他认为这反映了书法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反映了书法和学者的关系。“日课就是每天要写,中国的书法是传统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读书写字是文人的传统文脉,应该说小如先生是继承发扬了这个文脉。”
艺术评论家张瑞田更早知道的是吴玉如,“吴玉如是一个有民国风的书法家,我们80年代上大学的人,改革开放以后了解的第一批现代书法家中就有吴玉如,后来出名的书法家几乎都是这些老先生不在世时才显露出来。”他们通过吴玉如知道其子吴小如,所以吴小如进入书法界时也很有名的。
张瑞田评价吴小如书法最重要的一点是有书卷气。“他临帖很安静,用笔很朴实,没有专业书法家的波澜壮阔,那种翻转和墨上的变化。他安安静静地写,写的就是在书斋中读书写文章后的一种生活,他不是为了追求商业,也不是为了追求展览,就是表达自己的趣味。”
这种趣味有家学渊源,同时也有个人文化的需求,是养成了的一种艺术创作习惯。“在今天,他的字肯定是独树一帜的,他有个性,有独到的价值判断标准。他的学术随笔我都买了,特别喜欢,可惜我没有见过他。这次出版的临帖十本,我回去还要认认真真拜读,然后写一篇读后感。”
北京联合大学应用文理学院院长孔繁敏自吴先生从北大中文系调到历史系后,就跟吴先生一起,“他是我的指导老师,同时我们还是邻居。”
孔繁敏谈到,有两位著名学者书法家评论过吴小如。一位是启功先生。“当时我写了一本书,请启功先生给写了书名,谈到的是吴小如介绍的,他说吴小如我知道,家学渊源深,功力深,给我讲了两个‘深’。”再就是欧阳中石,吴玉如是欧阳中石的老师。启功和欧阳中石都是名人,都很认可吴小如。
天津的韩嘉祥先生是吴小如父亲吴玉如的学生,因故未能到场,他委托天津吴玉如艺术馆馆长田正宪念了他的书面发言,其中提到吴小如的诗句:“信手涂鸦六十年,痴儿难与父争先。”他说这里有吴小如为人的道理,但吴小如与其父吴玉如先生都是了不起的,没有先后轩轾之分,只是千秋各异。他和吴小如先生交往了40多年,师生感情很深,他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吴小如先生的去世结束了一个时代,以后再也不会产生吴小如这样的醇儒通才了。
通才
他在学术史上很大程度就是孤独的状态
吴小如先生的学生、《文学遗产》主编陶文鹏忆及老师更多佩服之语,“他讲课讲得很好,讲戏剧时能唱,讲唐宋诗词时能吟,像他这种通才很少,一般是文献学厉害的,文艺学就差一点。他的文艺学之强,诗词内涵之精彩,现代文学跟古代文学又打通,他年轻时写了那么多评论现代文学的文章,书评写得真好,又短又好。”
“在古代文学之间他也是通的,从先秦一直拉到明清,真是厉害。给我们讲唐宋诗词的时候,他那个讲义我们都想保留,同学们都喜欢。他不搞书法这行,但书法理论也做得很厉害,不但研究书法还研究书法理论,不比苏东坡和其他那些人论述得差。另外,一般搞古代文学自己讲诗就行了,他自己写诗又特别好,这样的通才在当代很可能就他一个。”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刘宁想到吴先生,其实有一个强烈的体会,她觉得这个时代像吴先生这样的学问家越来越少了。“因为吴先生经常给我讲一句话,他说《孟子》上讲,‘五谷不熟,则不如稊稗’,学问一定要熟。他经常讲不要东学一点西学一点,你学哪样东西一定要学精学透,让它真正成熟。”刘宁说吴先生的书法和古典文学的研究、戏曲的研究,都达到很深入的程度,从孟子的角度来讲都熟了,而且是精熟的程度。
“想一想,他在三个领域都成为自成一家的专家,在这个基础上又能够彼此打通,我觉得在传统的通人之学里面,做到吴先生这个程度的也很难找到。”刘宁认为吴先生不是传统的学术格局,也不是今天所通行的大家对学术专家的格局要求,其实在中国近百年的学术史上他是自成一格、自树一帜。
刘宁说:“我们为什么觉得很多地方对吴先生的东西说不清楚呢?可能是因为我们对学术的理解比较狭隘,有很多地方,要么是通人,要么是专家,我们没有更好地理解五四以后中国学术充分的复杂性。我们头脑应该打破很多对于学术的僵化理解,才可以深刻地理解吴先生。”
刘宁曾经听吴先生讲杜诗,吴先生对杜甫有很深刻的理解,他说一个真正有成就、在历史上有造诣的人,很大程度上在现实人生中是孤独的。“我经常觉得吴先生在学术史上很大程度就是孤独的状态。他没有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师门、那么多后辈为他鼓吹,因为他的学术非常独特,这种独特性必然使他不可能呼风唤雨形成很大的潮流。他承受了生前的孤独,但是他成就了自成一格、独树一帜的学术道路,他让后人不断地体会他的创作。”
刘宁每次想到这一点都感觉到,吴先生经常讲到的精神的独立和学术的孤独,为了追求那个独立,必须忍受孤独。“忍受孤独对他来讲是有痛苦的一面的,但更多情况下他是把孤独化作不断前进的力量,每一天都不放弃,这是我最大的感动。”
刘宁和与会者深切感受到,吴先生用一己之力做到了通贯的境界,这个成就会永远留在学术史上,并且会引发后人不断的学习、研究和体会。
文/本报记者 王勉
供图/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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