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哭 当代艺术如何拯救变暖的地球
2018年,埃利亚松在伦敦市中心放置的冰山?图片:Lifegate
2019年5月,威尼斯双年展军械库展区的立陶宛国家馆中,一片明亮的沙滩上,老人、青年、孩子,以及跑来跑去的几条宠物狗在享受着他们的假日时光。不久,沙滩上响起了近乎刺耳的歌剧唱腔,随之进入观众耳朵的,是各种戏剧主题的交替展现:老夫妇之间的爱情、对沙滩上的水母的恐惧、男人和宠物狗之间的依依不舍,以及双胞胎女孩儿口中谈论的天气。很快这些沙滩上的闲碎话语,在变幻的光线下,引导着人们开始思考更加严肃的话题:全球气候变化引起海平面上升。
这件名为《太阳与海》的歌剧表演作品,最终捧得了本届威尼斯双年展的国家馆金狮奖。立陶宛国家馆凭借环保主题获奖不是意外,因为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我们已经明显地看到了更多关注全球变暖问题或其他生态保护问题的作品。《太阳与海》不过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件。
无独有偶,7月11日,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的回顾展“现实生活之中”(In Real Life)在泰特现代艺术博物馆开幕。埃利亚松曾经“把太阳带进了”泰特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涡轮大厅,而在此次展览上,他再一次把彩虹等自然现象引入了泰特的展览空间,探讨艺术家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关系的深刻认识。埃利亚松在2003年的艺术计划“天气项目”(Weather Project)就曾经在泰特现代艺术博物馆引起巨大的轰动效应。2018年,他更是把格陵兰岛的巨大冰块带到了伦敦,为所有看着它们静静融化的人们带来了强烈的心灵震撼。
从今年威尼斯双年展出现的环保趋势和埃利亚松这位超一流艺术家的创作来看,当代艺术界正在发生令人惊喜的转变。艺术家们的“缪斯”从人物、风景转化为理性和哲学,再转变为政治与社会,现在落到了人类的共同命运——生态与环境保护之上,这是当代艺术家们的集体自觉,更是时代赋予的责任。那么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呢?
哲学家托马斯·贝里(Thomas Berry)曾经说过这样一句令人绝望的话:“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往往是最具创造性的时期,因为这是新思想、新艺术和新制度能够在最基本的层面上形成的时期。”科学技术的发展让我们看到了气候变化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我们实际上并不了解它,因为这一人类命运的危机还远远没有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也许是因为这一问题过于宏大或政治化。这个壁垒正在慢慢消除,气候科学家们所担忧的问题,正在慢慢地渗透到一般的知识体系当中。艺术家们也已经集体听取了这一召唤,他们用创意和责任感,把气候变化这样的人类问题,转变为令人深思或感动的艺术作品,让人们感受到了希望和动力。
扎里娅·福尔曼?鲸鱼湾?布面综合材料绘画?2018年?图片:艺术家个人官网
科学、自然和艺术之间的关系,在长期以来一直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自古代直到18世纪或19世纪,很多描绘宁静自然的古典风景画作品成为了大自然的缩影,“充满了神性”,因而被认为是最美的,从约翰·康斯特布尔、阿瑟·杜兰德到中国的水墨山水画都是如此。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很大程度上都是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对神性的体现,即神灵主导着大自然和世间的一切。
然而自18世纪起,数次工业革命让文明的人类开始自信地以为:自己应当掌握地球的方向和命运。于是我们开始盲目地摧毁我们的生活、人口结构和生物物种体系,危害了基本的社会、生物和生态系统。现在的人类正在加速地球的第三次大灭绝,这几乎让人类的未来一片黯淡,因为地球环境变化的速度已经超越了生物适应性提高的速度。科学家们总是在向上修正数据——让情况看起来更糟,以求得更多支持,或唤起人类的警醒。但作家查尔斯·埃森斯坦(Charles Esiensten)评价道:“已经太迟了,无论你认为情况是多么糟糕,它实际上都会更糟糕。”在众多开始关注气候变化的文学家、艺术家中,埃森斯坦预见到了变革前夜的黑暗时刻。在地球重生之前,必须经历一段痛苦和崩溃的时期,而艺术正是在这一黑暗时期中点燃我们内心火种的希望。
约翰·萨布拉用废水提取的颜色绘制的作品?图片:艺术家个人官网
?相比较于埃利亚松或詹姆斯·特瑞尔这样的当代艺术明星,实际上很早就有一些既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同时又进行艺术创作的人开始对气候变化的全球性议题有所关注。美国摄影师詹姆斯·巴洛格(James Balog)正是这样一位先驱艺术家。他所建立的公益机构“地球视觉研究所”(Earth Vision Institute)自2007年起就开始了一项名为“极地冰盖调查”的长期摄影项目。项目在南极洲、格陵兰岛、冰岛、阿拉斯加、奥地利以及落基山脉等地放置了27台摄影设备,以一小时为间隔记录着冰川的变化。每年每台摄影机拍摄8000幅照片并实时在线发布。这些照片和一些延时视频直观地揭示了气候变化是如何迅速地改变了冰川的地貌。年复一年记录下的变化震撼了世人。2012年,巴洛格精选了其中的一些照片出版了画册,根据出版社的说法,“这些冰川的肖像,是冰的艺术和建筑”。在这一画册中,我们清晰地看到冰川是如何在几年里逐渐融化,直到变成闪闪发光的冰块儿,最终融入不断上升的海洋。
詹姆斯·巴洛格在“极地冰盖调查”项目中拍摄的冰山融化对比图?图片:地球视觉研究所
巴洛格对科学与美学的融合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因为这个项目让枯燥的统计数字变成了令人震撼的影像,从而创造性地塑造了公众的感知,这比单纯的科学报告更能有效激发人们的行动力。
独立摄影师卡米勒·西曼(Camille Seaman)也在南北极地区拍摄了冰山的肖像,她希望用细腻、清晰、色彩丰富的图像,来表达人类与自然的联系,而不是与自然的分离。同样,艺术家扎里娅·福尔曼(Zaria Forman)在纪实摄影的基础上,创造出超现实主义的图景。令人惊叹的北极海景和冰山的迷人图像,捕捉了海冰融化时的美丽与脆弱。这两位女艺术家都是陪伴着科学考察队旅行至极寒之地,以经典的视觉表达方式传递出气候变化的现实。福尔曼更是将她的作品描述为一次“虔诚的冥想”——那是为了记住曾经的美丽。
卡米勒·希曼?冰山倒影?摄影?2017-2018?图片:Dezeen
对于古代的思想家和艺术家来说,美是神学范畴中必不可少的概念,最早的艺术创作者——荷马就曾经告诉我们,“美是神圣的”,宗教将自然的美丽视为造物主神圣创造力的证据。因此,创造力实际上成为连接科学与美之间的纽带,比如美国俄亥俄大学的教授约翰·萨布拉(John Sabraw)就曾经和艺术家合作,从废弃煤矿的污水中提取重金属元素,并将其转化为鲜艳和安全的颜料,再用这些颜料绘制了大批抒情的画作。萨布拉的艺术实践实际上体现了艺术的另一种社会责任——清洁和回收文化中的毒素。
从字面定义上看,应对气候变化的艺术之美,应该与真理(现实)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墨西哥裔美国油画家爱尔莎·穆尼奥斯(Elsa Munoz)在她的个人网站上这样写道:“我深深地认识到美的重要性不仅仅是掩盖丑陋的膏药,而且是我们与周围世界,以及那些边界外的不确定性实现对话的前提。”穆尼奥斯的现实主义绘画,体现出了宇宙的神秘感和诗意的复杂性。她的《可控之火》(Controlled Burns)表现了森林大火的主题,而《黑夜边缘》(Nightshore)则把人工光源——也许是闪光灯,和黑暗中的海滩、海中泛起的波浪结合在一起,显现出极不自然的对比。虽然画面充满了静谧之美,但却暗示出了人类对自然规律的无情践踏。美是真理,真理之美推动我们追寻更深层次的意义,而人类之美往往是一种悲剧式的美丽,正如美国形而上学哲学家怀特海德所说,“宇宙的冒险始于一个梦想,并获得悲剧性的美丽”。
爱尔莎·穆尼奥斯?黑夜边缘?布面油画?2018年?图片:网络
这种悲剧性的美丽集中体现在如今海平面不断上涨的威尼斯城,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和同时举办的多个平行展中,都出现了暗示全球变暖的作品。这虽然不是威尼斯双年展上首次出现类似主题的作品,但在联合国公布“关于人类造成生物多样性降低”报告后仅仅几周即开幕的威尼斯双年展上,全球气候变暖所带给观众的悲剧美学作品的集中爆发,仍然暗示出艺术家和策展人显然认识到了自然环境持续遭到破坏及其对人类生活的威胁,将是困扰着人类未来发展的世界性难题。
托马斯·萨拉切诺?关于云的消失?装置?2019年?图片:艺术家个人官网
除了荣膺金狮奖的立陶宛国家馆,绿园和军械库两个主展场内,大批与海平面上升或温室效应相关的作品,在悲剧美学之上,探讨了人类面临气候变化时的无奈,以及解决这些问题的畅想。阿根廷艺术家托马斯·萨拉切诺(Tomas Saraceno)把碳排放过程变成了可视化的化学分子式,在他的《关于云的消失》(On Disappearance of Clouds)中,悬浮在空中的一朵碳分子组成的云,直击了化石燃料的碳排放问题。为完善这件作品的表现力,萨拉切诺同时创作了一件视频作品:利用威尼斯开发的警报系统,猜测这个警报在下一个100年中何时会响起。这样一来,全球变暖的问题变得既可看又可听。
在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展中,德国艺术家、导演希朵·史黛尔(Hito Steyerl)的影像装置《这就是未来》(This is the Future)采用了当代艺术中最常见的表现手段——后互联网时代的技术和美学观点,把植物世界融入视频影像之中。这件影像装置创造性地模拟出了一个数字化的花园,并利用各种数字生成的声音来标识花园中植物的属性,比如制造氧气的能力。这些属性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但人类总是选择性地将其遗忘。这件作品同时向我们呈现出一个乐观的图景:利用科技的力量,尤其是人工智能预测未来的能力,我们仍可能挽救处在危险边缘的地球。
希朵·史黛尔?这就是未来?影像装置?2019年?图片:威尼斯双年展官网
我们生活的世界正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气候剧烈变化成为我们时代最令人绝望的问题,干旱、热浪和海平面上升等极端事件的频发,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虽然我们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但无论是飞速进步的科学技术,还是《京都协议书》或《哥本哈根协议》的签订,似乎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面对几乎不可能逆转的全球变暖,我们难道只能屈服在大自然的强大力量面前?我们曾经用自己的想象力取得了改造自然的阶段性胜利,那么我们同样可以用智慧来避免悲剧的发生。艺术的角色不仅仅是促进环保意识在大众中的传播,更该帮助我们了解所生活的世界。唯有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看待科技发展和环境关系的旧有观念,才能真正地让可持续发展的口号不仅仅停留在纸面。也许目前艺术并不能改变这种观念,但当拯救地球成为越来越多艺术展的主题、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气候变化相关的艺术,一个以可持续发展为信念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也可能随之被建构出来。正如萨拉切诺所说,“艺术就是试图重新考虑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帮助我们重新建立看待地球和人类未来命运的新观念,也许就是艺术拯救地球中最关键的一步,也是当代艺术家义不容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