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的艺术,有一种罕见的苦味
因好友被特务暗杀,林风眠画下《人道》
然而,在这 2000 多幅作品中,不少作品抨击社会、讽刺现实,激怒了北平政府奉系军阀。政府以“赤化”为名责令艺专整改,严禁再用“腐化的人体模特”,并称呼林风眠为“赤化校长”,差点将其定罪逮捕。理想主义的林风眠据理力争,认为艺术当有自由表达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干涉。这更加激怒了当局,声称要将其枪毙。最后是张学良说:“他一个画画的,大家不必放在眼里。”这才躲过一劫。外界风波尚未平息,林风眠坚持在校内推广学术自由,新旧矛盾进一步被他激化,保守派趁机对其大肆批判。1927 年 7 月 23 日午夜,林风眠借着月色的掩护,凄然离开了艺专。辞职南下后,林风眠刚安顿下来,蔡元培再一次找到了他,邀请他出任自己亲自办的一所艺术院校校长,杭州艺术院。就这样,林风眠再一次登上历史舞台。接下来的十年中,林风眠远离了政治,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他将国画与西画合并为绘画系,带领着林文铮、李金发、吴大羽、刘开渠、潘天寿等大批艺术家,在这里共创“中西艺术融合之道”,为赵无极、李可染、吴冠中、朱德群等优秀画家绘画启蒙。也正是在这十年当中,西子湖畔,在自建的小别墅里面,林风眠创作了如梦如幻的画作,将西方绘画技巧和中国传统文化,结合到一个更深的层次。直到 1937 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这也彻底打断了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在教育理想实现了短暂十年后,林风眠痛而辞职,又一次离开。可以说,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中西调和的教育理念,都未能彻底实现。这宏大的理想终成幻梦。林风眠黯然流离到重庆,在一个小房间里拼命画画,以创作来宽慰自己的人生,一天最多能画上八九十张。林风眠在这生活了近 7 年,自己买菜、生炉子、烧饭、洗衣,屋里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桌,菜刀、砧板等物列于纸笔之侧。国民党委员刘建群专程拜访,见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是白痴,就是得道之人了。您得道了。”生活如此清苦,林风眠对自己说:“我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的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体验今天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因物料奇缺,收入微薄,他只能在小纸块上作画。可正因为缺少油画布和颜料,林风眠形成了独特的“风眠体”,仙鹤、嘉陵江、裸女、仕女,还有他最热衷的“救母”主题。童年的伤痛、人生的孤寂和热烈,为他的画笔增添了凝重和沉静。芦苇荡上飞翔的孤鹜,屏风旁端庄娴静的仕女。这些画作似梦似幻,潇洒绚烂,却往往笼罩着一层悲哀的色泽。林风眠将儿时记忆、生命体悟,纷纷投注在自己的笔下,仿佛搅动一池潋滟春水,或萧瑟或壮丽,或热烈或沉寂。1946 年,抗战胜利,林风眠带着画作回到上海。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重庆画下的几百幅心血,最终会毁在自己的手上。建国后,在上海南昌路 53 号,林风眠在这里度过了最贫寂的岁月。当时文艺上开展新年画运动,号召艺术家们用写实手法,歌颂新中国,表现工农兵的生活。林风眠的现代艺术不被人接受,被认为是不符合大众审美的“自我表现”。到了 50 年代中期,他彻底被边缘化。林风眠在上海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生最惨的时期。最初他还能卖画给原法租界的外国人,后来外国人撤走,他只能靠变卖旧物维持生计。而妻女也被他送到巴西投奔亲戚,这一别,就是整整 20 年。从此,漂泊半生的林风眠,又陷入一个人的孤独和悲哀。在矮小的阁楼里,用极少的物料,他每天身处孤绝,不断创作,仍不忘探索中西艺术融合之道。在苦不堪言的环境里,唯有画画能够给他人生以慰藉。也正是在饭都吃不饱的境地中,他将艺术造诣推向了顶峰,用一只画笔打破了东西隔阂,也打破了时空的界限,把生命的思考、悲喜涂抹其上。但就在他忘我地作画时,政治再一次找上了门来,一个时代的浩劫来临,他避无可避。在给木心的信中,林风眠曾经写道:“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从晚清到民国,从民国到抗战,林风眠的确未曾动摇自己的理想,未曾动摇对创作投入的情感。但 1966 年,林风眠不得不动了。傅雷夫妇双双自尽后,林风眠听到消息,预感自己也在劫难逃。回到阁楼上,他翻出 2000 多张画作,一张张忍痛撕成碎片,浸入浴缸,拿木棒搅拌成纸糊后再冲入马桶。没有人能够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一个时代的巨匠,将半生的心血,一幅接一幅地毁灭在自己眼前。这是一个时代的悲歌和隐喻,艺术和马桶,在浩荡的历史中,竟以如此荒诞奇妙的姿态结合了…不久后,他被关进上海第一看守所,以莫须有的“日本特务”罪名被关押。年迈的林风眠双手被反铐,手铐几乎嵌入肉里,连吃饭也不给解开,只能用嘴凑到饭盆前,如牲口一般。这样饱受摧残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五年。漫长的痛苦中,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林风眠坚持活了下来,也绝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自杀的,我没有错,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1972 年底,在周恩来的干预下,林风眠获释,却留下一身病痛。1977 年,他被允许带走 34 幅画作,去巴西探望分别了 22 年的妻儿。临行前,他把带不走的画赠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一幅《鹭鸶图》,学生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吴冠中看到先生孤雁离群,不禁潸然泪下。与妻儿相见,林风眠感到分外陌生,异国他乡,没有丝毫的归宿感,孑然如他,心灵只剩永恒的孤独,如同淡淡水墨上芦荡间的秋鹜,冷清诗意中带着萧瑟与哀伤。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以辉煌开场,但最后留下的都是落寞与凄惶。唯有艺术、画作,那平和与沉静,在岁月跌宕和苦痛挣扎间,留下了壮丽的诗篇。70 年代末期,林风眠独自定居香港。在剩下的日子里,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他将亲手毁掉的画作,一张张地重新画了出来。在人生的最后一站,他仍旧坚持探索中西融合之道,耗尽最后 14 载光阴,完成了毕生艺术的绝唱。1991 年 8 月 12 日,林风眠因心脏病、肺炎并发症,在港安医院病逝,享年 91 岁。临终之前,他留下绝笔:“我想回家,回杭州。”这个孤独半生岁月的老人,心中眷恋的并不是梅州山村,而是当年他倾注了无限心血,想推动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发展,实现理想抱负的西子湖畔。林风眠一生,为开拓绘画之境,在时代喧嚣中承受巨大的孤独,在多舛的命运之浪中,他就像芦苇上的秋鹜,决绝而凄美地飞翔在世间,将生命和思考化作凝练的笔触。林风眠病逝时,木心在《双重悲悼》中写道:“林风眠先生曾经是,我们的象征性的灵魂人物。”这只毕生追求艺术理想的孤鸿,虽然早已经凭风而眠,但他留下清远的长鸣,将不断回荡在这世间…